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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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偏屋已是将近夜里10点。虽然兴奋尚未冷却,可平方根也实在受不了了,一路拼命忍着没打哈欠。本打算送博士回家后马上回自己公寓的,可看他的疲劳程度比预想的要严重许多,于是决定暂且留下来照顾,直到他上床睡觉。从球场散场出来的人们装满了公交车,看来是这车弄得他疲惫不堪。公交一摇晃,他就被人群挤到东挤到西,弄得手忙脚乱,唯恐便条上面的回形针被挤掉。

“我们马上就到了。”

我反复鼓励他说,但就连我的声音他也充耳不闻了。站在公交车上的这段时间里,为了尽量避免和他人接触,他怪模怪样地把身体扭来扭去。

大概不是由于疲惫,很可能他平常就总是那样做的吧。一进门,就见博士把从袜子到外套、领带、西裤等身上穿戴的东西依次扔到地板上,脱到最后只剩下内衣裤,牙也不刷就钻进了被窝。我决定当他是在刚才进厕所时生怕被任何人发觉而火速刷掉的。

“今天谢谢你。”闭上眼睛前,博士说,“今天非常开心,多谢你们。”

“可惜无安打无失分比赛泡汤了。”平方根跪在他枕边帮他把盖被拉拉好。

“江夏也曾经完成过无安打无失分比赛哟,而且还是在加时赛上。1973年,与巨人决一胜负那年的最后一战是在8月30日。在对抗中日龙的加时赛第11局下半场,江夏打出了告别本垒打,最终以1比0战胜对手。进攻和防守都由他单独完成……不过很可惜,他今天到底没上场投球……”

“嗯。下回可得先把投手的替换顺序调查清楚了再买票。”

“总之,他们赢了不就行了?”我应道。

“说得好。6比1。相当棒的得分。”

“阪神虎这回可上升到第二名了。而且巨人输给大洋掉回到最后一名。这么幸运的日子可是不常有的,对吧,博士?”

“对。这都多亏了平方根带我去球场。好了,你该回家了,路上小心点。你必须要乖乖听妈妈的话早点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对吧?”

博士嘴角浮起微笑,还没听到平方根的回答就已闭上了眼睛。他眼睑发红,嘴唇干裂,发际不知不觉渗出了汗水。我把掌心贴上他额头——

“哎呀,不得了!”

博士发烧了,烧得不低。

思来想去,我和平方根决定不回公寓,留在偏屋过夜。我们不能对病人置之不理,更何况病人是博士。这种时候对我来说,与其去在乎所谓从业守则以及合同之类的规定,犹犹豫豫浪费时间,还不如坐下来定定心看护病人来得更轻松更坦然。

如我所料,找遍屋里所有角落,也找不到冰枕、体温计、退烧药、漱口药以及病历卡等一样派得上用场的东西。透过窗户望过去,可以看到主屋还亮着灯。在起隔断作用的树篱边上,恍惚看到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如果能找老太太商量,一定能得到帮助,但我随即想起她的一个要求,即不得把偏屋的麻烦事带进主屋,于是,我拉上了窗帘。

总之只能靠自己单独想办法应付了。我把冰块敲碎了装进塑料袋,再用毛巾包好,分别放到他脑后、两侧腋下和大腿根部帮身体降温,接着把冬天的毛毯抽出来给他盖上,还沏了茶以便给他补充水分。所有这些,全部与平方根发烧时我为他做的毫无二致。

我叫平方根睡在书房角落的沙发上。沙发被书本占领着,长年没起到它原本的作用,想不到收拾干净后竟是出乎意料的美观,睡上去的感觉似乎不坏。平方根虽然还担心着博士的身体状况,可一躺下就呼呼打起了鼾。阪神虎棒球帽搁在了成堆的数学书的最上面。

“您感觉怎么样?难受吗?要是觉得渴了就说一声。”

我跟他说话,他没反应。不是因为他发烧烧得神志不清,而是他已经睡着,这一点外行人也看得出来。他只是呼吸比较粗重些,并不见胸闷难受的样子,合着眼睑的表情甚至显得一派安详,像是正在深沉的梦的世界里徘徊似的。无论我替他换冰块还是擦汗的时候,他都一次也没睁开过眼睛,温顺地听凭我摆弄身体。

从别满便条的西装里解放出来的身体,即便除去老人这一年龄因素不算,也还是那样纤细孱弱。他腹部、大腿以及两条胳臂上的肉松弛了,生出寒碜的褶皱,全身上下无论碰触哪一块都只会凹下去一块青白色的皮肤——他的肌肉已然弹性全无。我定睛注视着指甲尖,希望能够从中感受到隐藏着的类似生命力的东西,但终究徒劳无功。想起博士曾经告诉过我的、一位名字复杂难记的数论学家的一段话:

“上帝是存在的,因为数学无疑是不矛盾的;恶魔也是存在的,因为我们无法证明这种不矛盾。”

假定如此,那么只能认为博士的肉体是被数字恶魔吸走了养分。

熬过半夜,从他肌肤的触感来看,热度似乎正在上升:他呼出的气息灼热,一波接一波往外冒汗,冰块融化的速度也更快了。最好还是到药店跑一趟?可能强行把他带到人群中去就是错误的根源之所在。假如他大脑的状态因此更趋严重了可怎么办好……?一桩桩忧心事掠过心头。可结果还是自我安慰道:既然睡得这么沉,那应该不要紧。

我蜷缩在白天带去球场的裹膝毯里,在他床边躺下了。透过窗帘的缝隙漏进来的月光,把身影在地板上拖得长长的,观看球赛的事恍如发生在遥远的过去。

我的左边睡着博士,右边睡着平方根。一闭上眼就听到各种各样的声响,有博士的鼾声,有毛毯摩擦衣物的窸窸窣窣,还有冰块融化的迹象、平方根的梦呓、沙发的吱吱嘎嘎——这一老一少所发出的所有声响,使我忘记了发烧这起意外事件,使我安下心来,并引领着我进入睡眠中去。

第二天早上,平方根在博士醒来之前就起了床,回公寓拿齐课本,带着得归还小伙伴的、印有阪神虎标志的喇叭筒上学去了。到了早上,博士脸上的潮红稍稍褪去了一些,呼吸也好像平稳下了来,但他仍旧陷在深沉的睡眠里,不见要醒来的样子。这回,沉睡本身又令人担心起来。我推了推他额头,然后把毛毯掀起来,依次对着喉结、锁骨凹陷处、腋下、肚脐眼又按又挠,还试着往耳朵里吹了吹气,但是统统没有奏效,只不过见到眼球在眼睑底下微微动了几动而已。

确定博士并非得了昏睡性脑炎,是我在厨房做事的时候,当时已近晌午时分。听到书房有动静,过去一看,却见博士一如往常穿好了西装,正耷拉着头坐在床上。

“您现在还不能起床,您还在发烧呢,快躺下休息。”

博士抬头瞅瞅我,一言不发地再次垂下了头。他眼角积着眼眵,头发乱蓬蓬,领带也没系好,邋邋遢遢从脖子上挂下来。

“来,您把那西装脱了,换上新内衣吧。昨晚您可出了一身汗哪。待会儿我去买件睡衣回来。床单也得换了,弄得清清爽爽心情也好。您肯定是累着了,连着看了三个钟头的棒球赛呢。真是对不起,我们非把您拖出去。不过您不需要担心,只要注意保暖,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安心静养,马上就能好起来。平方根平常也是这样。好了,首先您得吃点东西。我给您端一杯苹果汁过来好吗?”

我凑近了他说道,他推开我的肩膀,背过脸去。

这时我才终于察觉自己犯了低级错误:博士已经忘了昨天去看过棒球赛这回事,也已经忘了我这个人。

博士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他自己胸前。佝偻的脊背一夜之间看起来又萎缩了一些,精力消耗殆尽的身体疲倦已极,动弹不得,似乎只有一颗心迷失了方向,没了去处,正在某一个不确定的地方无助地彷徨。探究数学奥秘时的那种执着与专注烟消云散了,对平方根所表现的慈爱之情甚至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他全身上下失去了生气。

不久听到一阵啜泣声。起初没发觉是从博士嘴里传出的,竟还误以为是屋子哪个角落里已经坏掉的八音盒突然发出声响来了。他这回的哭泣声不同于平方根割伤手那天我所听到的那种,他此时的哭泣静静的,不为其他任何人,仅只是为了一个他自己。

有一张便条别在最醒目的地方,只要他一披上外衣就会不容分说钻进他眼底,博士出声念了一遍这张最重要的便条——

“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

我在床尾坐下了。除此以外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心里一点数也没有。我岂止犯了一个低级错误,根本就是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每天早上睁开眼穿上衣服,博士便要听自己亲手写下的便条来宣告自己所得的病症,便要被告知刚才所做的梦并不发生在昨夜,而是在遥远的过去,自己的记忆力所能及的最后一夜。得知昨天的自己坠落于时间的深渊,从此再也无法回到岸上,他是何等的悲痛欲绝!保护平方根逃过界外球那一劫的那个博士,在他自己身体里面已成一名死者。日复一日,他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接受如此残酷的宣告,对于这一事实,我一次也不曾驱策我的想象力。

“我是您的保姆。”等呜咽稍停,我开口说道,“是受雇来帮助您料理家务的保姆。”

博士抬起湿润的眼眸转向这边。

“到傍晚,我儿子也会来。他脑袋的形状平平的,所以叫平方根。是您给他起的名字。”

我说着指指别在他袖口的、画着脸的那张便条。庆幸它昨天没掉在公交车上。

“你的生日是几时?”

尽管声音因为发烧变得细细弱弱的,可毕竟从他嘴里能发出呜咽以外的语言了,这一点多少让我松了口气。

“2月20日。”我答道,“220,是和284誓约友好的220。”

高烧持续了三天。在此期间,博士基本处于睡眠状态。他不叫半句苦,也不任性胡闹,就只是一个劲地睡了又睡。

到了用餐时间也不见他有醒来的迹象,放在床边的简单饭食也都没碰过,无奈之下,我拿调羹一勺一勺地喂他。我抬起他的上半身,捏住他的脸颊,趁着他下意识张开嘴的那一瞬间把调羹塞进去。可就是这样,他也坚持不了喝一茶杯汤的时间,中途便又昏昏睡去。

最终没送他进医院。我想,假如外出就是发烧的原因,那么最理想的养病方法就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我断定他是由于骤然接触户外空气发的烧,就像幼儿长乳牙时突然发烧一样。关键是,叫醒他,给他穿上鞋子,然后叫他靠自己的双腿走到医院,绝无可能。

平方根放学回来就直接冲进书房,倒也没做什么,就在床边站着。他就那样望着博士的睡脸,直到我以打扰博士休息为由,催他快到后边做作业去。

第四天早上,退烧之后,博士的身体顺利地一点点恢复了:昏睡的时间减少,食欲则呈反比例地慢慢增大了;体力恢复到了能够下床坐到餐桌旁,能够打好领带,还能够躺在饭厅的安乐椅上翻开数学书的程度。他也开始解答数学杂志上的悬赏问题了。思考期间,他又连连说我妨碍了他,接着一脸的不高兴;傍晚,迎接并拥抱平方根的时候,他又心情大好了。他陪他一道解答算术习题,同时尽情尽兴地把他的头摸个够——一切又都回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博士身体复原后没多久,工会组长要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在定期工作汇报以外的时间被叫去,无疑不是什么好兆头。肯定是雇主投诉,这边呢,无非受到严重警告,或者按要求赔礼道歉,或者罚款,无论哪一样,都叫人心情沉重。不过转念又想,博士有80分钟这道墙阻拦着,投诉些什么想必办不到,而且我也一直遵守约定,从未踏入主屋半步,因此说不定工会组长就是一时心血来潮,想了解一下得到过9颗蓝星星的棘手人物后来的情况。

“你这回麻烦大啰!”

工会组长开口第一句话,便令我痛感自己的推测之天真。

“接到投诉了。”他摸着光秃的额头,神情无限困惑地说道。

“怎么样的……”我结巴起来。

之前我也接到过几回雇主的投诉,但都是由于对方的误解或者主观臆断造成的,工会组长也明白错不在我,每回他最后都会说一句“总之下回可得改进啊”,来帮我打圆场。然而,这回情况看来并不一样。

“你还给我装糊涂,伤脑筋哪!听说你可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对不对?听说你在那位数学老师屋子里过夜啦?”

“我没有犯什么过错。到底是谁,谁作出这等下流的猜测?真叫滑稽透顶!我还不高兴呢。”我抗议道。

“谁都没有瞎猜。你留下过夜,这是事实,对吗?”

我只有点头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