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接近结束的某一天,博士的牙齿肿得蒙混不过去了。那天,阪神虎在夏季赛中以十胜六败的大比分获胜,凭借与首位养乐多燕子相差2.5分跃居第二,重返甲子园。
博士对谁都没说,似乎一直默默地忍着。要是他能把发挥在平方根身上的注意力的哪怕几分之一用到自己身上,恐怕也不至于肿得这么厉害。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陷入左脸颊肿得变了形、嘴巴也张不大开的状态了。
带博士去看牙医,比带他去理发店或者去看棒球赛都来得简单。他实在太痛了,痛得没力气讲歪理;嘴唇都动不了,想讲歪理也出不了声。博士换上衬衫,穿上皮鞋,老老实实跟着我走到牙医诊所。他一路弯着腰来保护疼痛难忍的牙齿,小小的身影藏在我为他打的阳伞底下。
“你不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等我可不行啊!”
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博士用他那不灵活的舌头一遍遍地要我保证。不知是担心我能否听懂他的话,还是仅仅出于对我的不信任,在等候叫号的时间里,他几乎每隔5分钟就要重复同一句话。
“在我接受治疗的过程中,你不能出去乱走,必须好好地待在这儿,坐在这把椅子上等我,知道吗?”
“那当然了。我不会把博士您扔下的,我什么地方都不去。”
我抚摸着他的背,希望他的疼痛能稍稍有所减轻。其他患者一律低着头,费尽心思想将我俩赶出意识之外。在这种时候,置身洋溢着尴尬的氛围中,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我早已心领神会:只需像毕达哥拉斯定理那样,或者像欧拉公式那样,傲然面对即可。
“说话算数?”
“放心吧。您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我多久都会坐在这里等您出来的。”
虽然很清楚这样讲也仍旧无法使他放心,可我还是无数次地重复同样的回答。在通向诊疗室的门即将关上的最后一刻,博士仍在回头张望,以确认我的确还在。
治疗时间出乎意料地拖得很长。在他之后被叫到号码的患者都结完账回去了,博士还是不见出来。我猜,他既然一不清洁假牙二不刷牙,就更难想象会对治疗表现出合作的态度,医生多半也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因此我时不时地站起来透过导医台的窗口往里张望,但唯一看得见的就只有博士的后脑勺。
当治疗总算结束,他从诊疗室出来的时候,心情看着明显比忍着疼痛的时候更糟糕了。疲劳的神色非常浓重,额头不住地在冒汗。他不是连连抽鼻子,就是狠狠地在像是被麻醉药弄麻了的嘴唇上掐来掐去。
“要紧吗?累了吧?好了……”
我站起身刚要伸出手去,博士却目不斜视地从我身旁走了过去。他非但不朝我这边看一眼,甚至还想把我的手打掉。
“您这是怎么了?”
我的声音没能到达博士耳中。只见他踢掉拖鞋,摇摇晃晃地穿回皮鞋,就那样走到外面去了。见状,我慌慌张张在导医台付了费,顾不上预约下次就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那时博士正要过第一个十字路口。虽然回家的方向没弄错,但他根本不理会来来往往的汽车,只顾在路中央飞快地走着,看那架势他也不会管信号灯是红是绿了。我大感吃惊,想不到他能走这么快。他的背上都透着不高兴。
“请您等我一下!”
我抬高嗓门希望能叫住他,结果徒然惹来过路人莫名其妙地望向自己。盛夏的阳光火辣辣地直射下来,热得人头发晕。
渐渐地,我也给弄得心头火起。不就是看牙的时候碰到了一点不愉快吗,用得着发这么大的火吗?要是不管它随它去,病情肯定更严重。总有一天非得接受治疗不可。就是平方根,这一点疼痛也忍受得住。对,我应该带平方根一道来的。那样的话,说不定他能稍微表现得更像个大人一些。我这边严格遵照他的吩咐,一直等着他,他倒好……
算了,暂且随他去,爱怎样怎样!我起了坏心眼,故意放慢了脚步,放弃了追赶。却见博士依然故我,被人狂按喇叭也好,险些撞上电线杆也好,他就是毫不腿软,笔直盯着前方继续走。看样子他是迫不及待要早一刻赶回家。出门前理应梳过的头发不知不觉间乱得不成样子,西装也皱得不成样子。除去两人之间相隔的距离不算,他的背影看上去越发地显小了。也有一些瞬间,他的身影混进了日光里,分辨不清了。多亏有便条一闪一闪反射着阳光,我才不至于跟丢。这些便条宛如告知博士所在位置的暗号一般,散发着复杂的光芒。
我心头一惊,重新握好阳伞柄,接着看了看手表,凭着模糊的记忆算了算博士从进诊疗室直到出来的时间。10分、20分、30分……我指着刻度数过来。
我朝着博士的背影奔过去,也不管凉鞋险些脱脚,只管盯紧便条的闪光往前奔。那闪光已然拐过下一个街角,眼看将要被街上建筑物的影子吞没。
在博士进浴室冲凉的时间里,我整理了一下JOURGNAL of MATHEMATICS。尽管埋头研究悬赏问题,但他对这份杂志本身却并不重视,除悬赏那页以外,其余几乎从没翻开过,书房里到处随随便便地东扔一本西扔一本。我将它们拾到一处,再按期号由旧到新摆好之后,又通过目录将博士作为奖金获得者刊登了证明的那些期一一抽了出来。
发现博士名字的概率很高。目录页上,奖金获得者那一栏的字也印得比较大,还添加了特别的装饰边框,因此一眼就能找见。博士的名字印刷得实在非常自豪、神采飞扬。印成铅字的证明,感觉少了手书的那一份温暖,相应地增添了高贵的气息,我见了,也感受得到其逻辑之坚实。
想来是长期受到静寂之墙覆盖的缘故吧,书房尤其闷热。我一边把没有刊登博士的证明的杂志收进纸板箱里,一边再度回想起在牙医诊所发生的事情,重新计算时间。虽然那里隔成候诊室和诊疗室两间,但毕竟同在一幢建筑物里,同样疏忽不得。无论处在怎样的情况底下,只要是和博士共处,就应该有时刻不忘80分钟的意识。
但是,算来算去只算出我们分开的时间理应不满60分钟。
即便是数学家,终究也还是血肉之躯,所以他不可能永远精确地保持80分钟这一循环,我告诉自己说。每一天,气象条件也会不同,所接触的人也会有所变化,还会有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尤其当时他牙齿疼得厉害。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口腔里乱折腾,以致神经高度紧张,80分钟的录像带出现卡带故障,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把博士的证明在地板上叠起来,都高过我腰部了。想到博士的证明就好像一颗颗宝石镶嵌在一摞平淡无奇的杂志中,连带着觉得这些杂志也可爱起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杂志一本一本码好。这些是他为数学所耗费的能量的堆积,也是一个事实的证明,证明他的数学能力即便遭遇不幸的事故,也绝没有丝毫受损。
“你在干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博士已经洗好澡,这时他探了个头进来。可能是麻醉还没过,他嘴唇还歪着,不过脸颊的红肿已经消退;心情好像也舒畅了,也不觉得痛了。我不被发觉地偷偷看了一眼挂钟,确定他待在浴室的时间不满30分钟。
“我在整理杂志呢。”
“那真是辛苦你了。哎呀,堆这么高。抱歉,我知道很重,不过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扔掉?”
“您说哪里话,我是不会扔的。”
“为什么?”
“因为,完成所有这些证明的是博士您啊。全部都是您一个人做的。”我说。
博士什么也没回答,以一种畏缩的目光紧盯着我,头发上滴落的水滴打湿了便条。
聒噪了一上午的蝉鸣声安静了下来,充斥院子的唯有如注的夏日骄阳。但只要好好地定睛凝视,能看见比山脊线更远的天空中,飘浮着几抹令人感觉到秋天气息的浮云,那片天空,正好是黄昏第一颗星升起的地方。
平方根的新学期开学后不久,JOURNAL of MATHEGMATICS寄来了荣获悬赏问题一等奖的通知。就是博士整个夏天一直在钻研的那个问题。
但是不出所料,博士并没有表现出如何开心。杂志社寄来的明信片他没有认真看一眼就扔在了餐桌上,也不发表任何的感想,甚至不打算扯出一瞬间的笑容。
“这可是‘杰诺奥负’发行以来最高额的奖金呀。”
我提醒他。我没把握字正腔圆地把杂志名称念出来,总是将它缩略为“杰诺奥负”。
“哈……”博士提不起兴趣,叹了口气。
“您有没有想过,解答那道问题的时候您有多辛苦吗?您不吃不喝,睡又睡不饱,从早到晚在数学的世界里徘徊。您全身长满了痱子,西装上挂了一层盐,您都忘啦?”我知道他已经失去解答问题时的记忆,但我还是竭力将他的努力告诉给他本人知道。“我永远忘不了您交在我手上的证明的厚度和分量,忘不了把它递到邮局窗口时候的那种自豪的心情。”
“哦,是吗……?嗯。”
无论话说到哪个份上,博士的反应照旧迟钝得急死人。
莫非过低评价自身所作所为的影响,是见诸所有数学家身上的一种倾向?还是缘自博士特有的本性?数学家肯定也讲功名心,肯定也有希望受到来自与数学无缘的芸芸众生瞩目的那种欲望。正因为如此,数学才能作为一门学科发展至今,所以,归根结底,博士的问题,其症结所在也许可以归结为记忆的构造。
不管怎样,总之他对于一度终结的证明是惊人的淡泊。一旦倾注全部爱情的对象显露出真实面貌,转过身来面对他时,他便恭谨起来,缄口不语。他既不诉说自己倾注了多少的热情,也无意要求对方回眸。在确认完毕是否果真尽善尽美之后,他唯有静静地向着前方迈动步伐。
不仅限于数学。在背受伤的平方根上医院时,在挺身遮挡界外球时,他都没能从容不迫地接受我们母子的感激之情。并非由于他顽固,也不是因为性情乖僻,而是他无法理解,自己何以受到他人如此这般的感谢。
自己能做的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既然自己能做到,那么其他任何人也都能做到——博士总是在心中这样喃喃自语。
“我们来庆祝一下吧!”
“我认为没必要庆祝什么。”
“大家一起来祝福努力获得一等奖的人,欢喜肯定倍增!”
“我并不特别想要欢喜。我所做的,只不过是窥视了一眼上帝的记事本,然后抄写了一点东西下来罢了……”
“不行,一定要庆祝。就算博士您不想欢喜,我和平方根也要欢喜雀跃一下。”
博士的态度发生变化,是在平方根这个名字出现之后。
“啊,对了,把平方根的生日合在一起庆祝吧。9月11号。要是博士也在,肯定高兴坏了。”
“是几岁生日?”
我的战略一举成功,博士即刻对这件事表示出关心。
“11岁。”
“11……”
博士伸长了身子,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接着开始搔头发,搔得头皮屑落满餐桌。
“是的,11。”
“一个美丽的素数。素数当中格外美丽的素数。而且还是村山队服上的后背号码。很了不起不是?你说呢?”
生日一年一度,谁都能轮到,同在数学证明上荣获一等奖相比,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想是这样想,可当然没说出口,而是乖乖表示了赞同。
“好吧!庆祝吧!孩子需要祝福,再怎么庆祝都不为过。只要有好吃的、蜡烛和掌声,孩子就感到很幸福了。很简单对吧,你说呢?”
“是的,您说的一点也没错。”
我拿起万能笔,把饭厅挂历上的9月11日用一个无论如何神思恍惚的人都不容忽视的大大的圆圈圈了起来。博士则写了一张内容为“9月11日(周五),庆祝平方根11岁生日”的新便条,并在胸前最重要的便条下方硬生生挤出一点空间来,将它别在了那里。
“嗯,这样就不会忘了。”博士满意地点着头,注视着便条新成员。
和平方根商量的结果,我们决定送博士江夏的棒球卡作礼物,以示庆贺。趁着博士在饭厅里打盹的空当,我悄悄把书架上的饼干盒拿给平方根看了,他果然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他忘了要对博士保密,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把卡片一张一张拿出来,把正反面的角角落落反复看了个遍,同时连声感叹。
“这可是博士的宝贝,小心着点,别给弄折了弄脏了。”我提心吊胆地提醒他,他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此时此刻是平方根有生以来头一回正面邂逅名叫棒球卡的东西。估计小伙伴给他看过自己的收藏,他模模糊糊知道它们的存在,但恐怕他基本上一直下意识地在回避着同它们产生关联。因为,他绝不是那种单单为了一时的高兴,而且是为了自己一个人高兴,缠着妈妈要零用钱的小孩。
但是,一旦亲眼见到了博士的珍藏,他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另一个棒球世界展现在他眼前,他认识到了这个世界充满别种魅力的事实——这种魅力不同于现实中的棒球,同时接触到了小小的卡片像守护天使那样守护着收音机里或者球场上展开的棒球的模样。抓拍的精彩瞬间、耀眼的伟大纪录、引人遐想的小插曲、掌心大小的规整的长方形、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塑料薄膜……与卡有关的所有一切都让平方根深深着迷。而且,他每每想象起博士为了收集如此之多的卡片而满怀喜悦地东奔西走的样子,就要呆呆地想出了神。
“快看,这张江夏,连飞溅的汗水都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