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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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是巴基!手好长啊!”

“这张更棒,非常特别。灯光一打,江夏的样子就看出立体效果了。”

平方根看一张感叹一张,还要征求我的同意。

“知道了,快点收好。”

饭厅那边传来了摇动安乐椅的嘎吱声,博士差不多该起来了。

“下回你求博士给你看个够吧。没搞乱顺序吧?他分类分得很严密的……”

我还没说完,就听平方根咚一声让饼干盒掉到了地上,不知是由于卡片重得出乎他意料,还是兴奋平息不下来的缘故。这一记可相当之响。亏得装得严丝合缝,虽然冲击力不小,后果还算轻,可到底还是有一部分卡片(基本上是二垒手)散落到了地板上。

我们慌忙着手复原作业。所幸没有一张卡片划破塑料膜或者开裂。但正因为博士的珍藏之前在饼干盒里保持的姿态是那样完美,所以只要有一小块地方崩塌,便显得好像身负无力回天的重伤。因此,我们越发地焦急了。

这时候博士随时有可能醒来。转念想想,只要说是平方根想看,博士想必会痛快地答应展示他的珍藏,压根儿没必要偷偷摸摸,可不知什么缘故,关于这只饼干盒内的棒球卡,我一直有心回避。这一回避,反倒招致格外失礼于人的结果。我自说自话地认为,就像少年爱把自己独有的秘密隐藏在某处一样,博士或许也讨厌别人看到这只宝盒。

“这人是白坂,所以得在镰田实后面放进去。”

“这个怎么念?”

“不是标假名了吗,本堂安次,所以得在更后面放。”

“妈妈你知道他吗?”

“不知道,不过既然做成卡片了,应该是个挺了不起的球员吧。好了,这些以后再说,快点,快点!”

总之我们一门心思扑在了将一张一张卡片放回到博士指定的地方这件事上。蓦地,我注意到盒底是双层结构。当时我手里正拿着“本屋敷锦吾”的卡片,同卡片码出的长方形的高度相比,盒底要更深一些。

“等等。”

我叫住平方根,自己把手指伸进二垒手区域的缝隙间摸了摸。没错,是双层。

“怎么啦?”平方根一脸莫名其妙地问道。

“没事,接下来交给妈妈。”

不知怎么,之前的顾虑突然就消除了,我大胆地叫平方根去把办公桌抽屉里的直尺拿过来,接着一面注意不弄散卡片,一面把尺子插进去撬起了底部。

“看到没,卡片下面还有东西对吧,妈妈就这样保持住,你能把那东西抽出来吗?”

“嗯,知道了,没问题。”

平方根让小小的手指滑进狭小的缝里灵巧地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一本数学论文。一本用英文打字机打成的证明,起码有一百张纸,封面上印着像是大学校徽的图案,博士的名字用了黑体,印得端端正正,日期是1957年。

“是博士解答的算术题?”

“是吧。”

“可是为什么要藏在这种地方呢?”

平方根说,他像是感到不可思议之极。我马上在心里拿1992去减1957。那时博士29岁。不觉间,饭厅那边的动静没了,安乐椅的嘎吱声安静了下来。

我一只手拿着“本屋敷锦吾”的卡片,一只手翻开了论文。一眼就能看出来,它得到与棒球卡同等程度的珍藏。包括用纸和打字机打的字,虽然能让人感到相应的岁月流逝的古旧感觉,但却没留下人手造成的损伤痕迹。丝毫见不到折痕、褶皱以及污渍,这一点确实和棒球卡毫无二致。更有甚者,想必是一名出色的打字员打的字,里面也没一处打错。装订得整整齐齐,不差一毫米,角度保持90度,纸面光滑,手感良好。令人不禁想到,任凭再怎样高贵的国王的遗物,恐怕也得不到这般程度的厚葬。

我模仿过去曾碰触过它的人们的小心谨慎,又以平方根刚刚所犯的错误为教训,翻动时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即便被人打扰了漫长的睡眠,博士的论文依然不改高贵气质。它既没有被沉重的卡片压瘪,也没熏染上饼干的气味。

第一页,我能看懂的只有第一行的“Chapter l”。翻了一会儿,碰到几个似乎可以念成“阿廷”的单词。我回想起走出理发店后,博士在公园地上用小树枝解释给我听的阿廷猜想。继那段解释之后,他就我提出的完全数28添加了式子,还有樱花花瓣飘落在地面上罗列的算式上的情景,也都在我脑海中复苏了。

就在这时,从纸页间滑落一张黑白照片。平方根把它捡了起来。像是在某处河滩照的,三叶草覆盖的斜坡上坐着博士,他看样子非常放松,双腿随意地伸着,眯缝着眼沐浴在阳光中,模样特别年轻帅气。虽然也和现在一样身穿西装,但看起来浑身洋溢着才华。当然,西装上一张便条也没别。

而且他身旁坐着一个女子,裙摆自然柔和地打开,只露出鞋尖。她羞怯地将头侧歪向博士这边。尽管身体没有一处挨在一起,但两人之间的亲密之情不言而喻。无论经过多少岁月,都不可能认错——她就是主屋那位老太太。

除了博士的名字和“Chapter l”之外,还有一行是我能看懂的。那就是封面的最上面一行,是装点证明的题赠。唯有这一行,没用打字机打,而是手写的,写的是日语。

~献给永远的爱人N 一个不容你忘怀的人~

虽说定下来要送江夏的棒球卡作礼物,可一旦进入求购阶段,就知道没那么简单了。因为阪神虎时代,即1975年以前的江夏卡,基本已被博士网罗殆尽。那以后上市的新版本大抵记载着移籍这一事实,而且身穿南海或者广岛的队服的江夏不值一提。

我和平方根首先买来专门介绍棒球卡的杂志(书店居然也有这种杂志卖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新鲜的发现),第一步先调查清楚存在什么种类的卡、价格大约多少、去哪里能够买到,顺带也获取了一些有关棒球卡的历史、收藏者应有的收藏态度以及保管注意事项等相关知识。一到周末,我们就按照杂志卷尾刊登的球星卡专卖店一览表,把能去的范围里的门店全部转了一遍。但是,一无所获。

球星卡专卖店无论哪间都位于有高利贷据点和侦探事务所以及占卜店进驻的、老旧的杂居大楼里。虽然这些楼净是一乘上电梯便令人感觉忧郁的地方,可只要一脚踏入球星卡专卖店,那里对平方根来说就成了乐园。那里面展现了一个将无数个博士的饼干盒拼接而成的世界。

我哄劝平方根眼睛别再东溜溜西转转,要集中精力,将目标直指江夏。不愧是江夏,他的专架上满满登登。博士饼干盒里的分类法,无论哪家店都通用。按照球队、服役时代、球场位置等所有分类方法分隔开的江夏专区,都位于长岛和王贞治边上。

母子俩守在江夏专区跟前,我从头、平方根从尾地一张一张查看卡片。这里面藏着的下一张卡说不定就是从没见过的,说不定下一张就能出现梦幻般的江夏——心里抱着这样的期待不停搜索,是一项耗费体力的作业,好比身上没带指南针在一座阳光照射不到的森林里探索。但我们从不说泄气话,不仅如此,慢慢还掌握了小窍门,习得了技术,提高了搜索作业的速度。

首先用食指和大拇指抽出一张来,假如是饼干盒里有的品种,立刻放回原处;假如不曾见过,就按照是否满足必要条件这一点来小心加以确认。一张接一张,基本上依靠的是瞬间的判断。

这张那张,无论哪一张全都不是似曾相识,就是穿着不熟悉的队服,再就是详细地说明移籍经过。而且了解到,博士收集的江夏进军职棒后不久的黑白卡价格相当高,十分珍贵。想要找到与这种黑白卡相配的卡,估计不费一番周折是不行的。不久在中间位置碰到了平方根的手指,知道又一个可能性破灭了,于是叹了一口气。

虽然我们看了这么长时间,结果一块钱也没花,店里人也没给我们脸色看。只要告诉他们我们想找江夏丰,他们立刻就将店里所有的全部拿出来。当我们没有发现要找的那张,大失所望时,他们还鼓励我们别灰心。最后转的那家在听说了我们的希望之后,甚至还给我们提了一点建议。

说是1985年,某某糖果厂商曾经把棒球卡作巧克力的赠品来搞促销,不妨试试这条线。这家糖果厂商时常将棒球卡用作糖果的赠品,1985年为纪念公司成立50周年,特别制作了限量珍藏版的棒球卡。而且,那一年阪神虎夺冠,所以阪神球员占了相当大一部分。

“什么叫限量珍藏版?”平方根问道。

“就是上面有亲笔签名啦,经过激光全息加工啦,或者把球员用过的球棒削一点下来嵌在卡里面。江夏的话,1985年他已经退役了,所以应该有重版的手套卡。我们只进过一回,很快就卖光了,因为他太红了。”

“什么是手套卡?”平方根又问。

“就是把手套切成一片片,然后把那一小片的皮嵌到卡里面。”

“真的是江夏用过的手套吗?”

“当然啦。是经过日本体育卡协会认证的卡,应该不会有假货。不过总之数量非常少,轻易还碰不到呢。可你们也不要放弃,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肯定会有。要是我们进到了,马上打电话给你好吧。我也很喜欢江夏啊!”

那个人说完拿住阪神虎的帽檐往上一掀,摸了摸平方根的头,他的这个动作和博士非常相似。

9月11日近在眼前了。我提议说,临时改换成其他礼物也不会有任何的不妥,但没获得采纳,平方根执着于送棒球卡。

“要是中途放弃的话,是绝对不可能算出正确答案的。”

这就是平方根的理由。

我们最主要目的自然是讨博士欢喜。不过说实话,收集棒球卡的体验,也给他自己带来了非常大的乐趣,我想这也是一个事实。他此时的心情简直就像一名冒险家,为了寻求世界上某个地方必定存在的一张卡片,而展开他的旅程。

博士待在饭厅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去看挂历。偶尔他还凑到墙边,拿手指去描我在9月11日这天上圈的圆圈。胸前的便条还牢牢地别在那里。他在用他的方式,努力不忘记平方根的生日庆祝会。“杰诺奥负”的事多半已经忘记了吧。

饼干盒事件最终没有暴露。当时,我的目光有半晌无法从论文的封面上挪开。永远的爱人N……我定定地盯着这行文字,那毫无疑问是博士的笔迹。永远之于博士,与普通的含义并不相同。这个永远,就好比数学定理是永恒的那样亘古不变。

那时倒是平方根催促我快些将一切放回原处。

“快点,妈妈,再把直尺插进来弄出一条缝。”

平方根从我手上拿过论文放回了盒底。虽然心急,动作却很轻柔。他像在告诫自己说,绝对不能弄脏它所保有的秘密。

棒球卡一张不落地收进了盒里,丝毫看不出半点可疑的地方。卡的边缘对得唰唰齐,感觉很舒服,铁盒子也没有任何地方摔瘪掉,卡的排列顺序也一丝不乱。然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在知道了献给N的证明潜藏在漆黑的地底之后,这只饼干盒便再也不仅仅是珍藏精彩绝伦的棒球卡的地方,而成了埋葬博士的记忆的棺材。我把这具棺材安置在了书架的里层。

尽管我们对他就只抱着一丝的期待,但那家店的小哥最终还是没打电话过来。平方根始终不愿放弃,他给杂志的读者栏目寄去了明信片,还向小伙伴以及小伙伴的哥哥打听过。我考虑到万一找不到心目中的那张卡也不至于误事,偷偷地准备了一份备用的礼物。我犹豫了好久,想不出送什么好。4B铅笔、大号笔记本、回形针、便笺纸、衬衫……博士需要的东西数都数得着。就因为还没法跟平方根商量,所以越发难以决定。

有了,送鞋吧。博士需要皮鞋。一双没有发霉的皮鞋,只要想起,他就可以穿上它随时去任何地方。

就像平方根还小的时候我经常做的那样,我把礼物藏进了壁橱角落里。假如棒球卡及时找到了,那我只要把这双鞋默默地放在他的鞋箱里就好了,我想。

希望之光从一个意外的方向照射过来了。在去事务所领工资的时候,一名曙光家政的保姆同事记起来,她母亲过去经营的杂货店的仓库里应该还剩了一些像是作为糖果赠品的棒球卡。我见工会组长也在场,自然只字不提博士获奖兼平方根生日庆祝派对的事,只说是孩子想要这种东西,闹得人没法子。这一来,那名保姆便没什么把握似的说起了撂在仓库里的赠品。

令我开始怀抱希望,是听到她母亲由于年岁大了而关闭杂货店的时候,正是1985年。1985年11月,她母亲进的用来作为老人旅行会吃的点心的糖果中,就包含有那种巧克力。她母亲估计老人要来也没用,就把巧克力盒子背面粘着的、套在黑色塑料袋里的薄薄一片赠品一张一张撕了下来。她想等来年春天活用在孩童会的旅行点心上面,如果来订单的话,孩子铁定比老人更喜欢赠品。虽然不清楚那保姆的老母亲是否知道里面装的是棒球卡,但她无疑作出了正确的判断。可惜孩童会旅行食品的订单没有来,因为老母亲12月上生了病,把商店给关闭了。就这样,近百张棒球卡长久地睡在了杂货店的仓库里。

我们从工会出来直接去了她家,然后我带着她给的一只双手抱着都嫌重的、落满灰尘的纸板箱回了自己家。我提出多少给点钱意思意思,结果被好脾气的她一口拒绝。如果拿到球星卡专卖店去能比巧克力卖出更高的价钱,但这话我到底不敢说出口去,只有无限感激地领受了。

一回公寓,我和平方根马上就展开了搜寻作业。首先由我拿剪刀开封,再由平方根取出卡片确认。尽管步骤如此简单,可母子俩配合得很默契,节省了不必要的时间,切实提高了工作效率。我们在短时间内就已熟练地掌握了拿取棒球卡的技巧。平方根更是不得了,手一摸就能辨别出种类。

大下、平松、中西、衣笠、布马、大石、挂布、张本、长池、堀内、有藤、巴斯、秋山、门田、稻尾、小林、福本……一名名球员陆续出现在眼前。正如那位小哥告诉我们的,这里面既有突起一块的立体卡、带亲笔签名的,也有金光闪闪的。平方根早已不再一一感叹出声,或者失望得直咂嘴,他现在好像相信精神越集中就能越快达到目的。我周围丢了一地的黑色塑料小套子,平方根手边则堆了一叠棒球卡,不久便无力地塌倒在两人中间。

每回将手伸进纸板箱,都会闻到一股霉味,可能是渗透进卡里的巧克力的味道变质了的缘故。说实话,差不多过半的时候,开始感觉希望不大。不仅如此,连究竟为了什么在做这样的事情、自己所为何求,渐渐地都不确定了。至少我是这样。

棒球球员的人数太多。一场比赛就有9个人出场,还要分中央联盟和太平洋联盟两大派系,历史长达50年以上,真让人哭笑不得。江夏是一位伟大的球员这一点我自然是心知肚明,但是,除江夏以外的伟大球员,例如泽村、金田、江川,他们也都有球迷,他们的球迷也需要球星卡。因此尽管面前有着这许多的卡片,却碰不到唯一一张真正想要的,就算这样,也不能生气,也没必要烦躁不安,只要平方根感到尽心尽力了就行。壁橱里已经藏好了礼物,虽然谈不上高档货,价钱还是比一张棒球卡的高,式样也简洁,看起来穿在脚上的感觉应该不坏,博士肯定也会高高兴兴地……

“啊!”

正在这时,平方根发出短促的一声“啊”。这一声很有大人的味道,像是想到了解答错综复杂的应用题的一道公式,也像是找到了把理不清头绪的图形题一举解开的一条辅助线。但因为那音调实在太过沉着冷静了,以至于我好一阵子没反应过来,此刻拿在平方根手里的卡就是所期待的那一张。

平方根没有欢呼雀跃,也没有扑上来抱住我。他的目光定在了手心里的卡上。看样子他想那样单独盯着江夏看一会儿,所以我也就没出声。这是一张镶嵌着江夏的手套切片的1885年限量珍藏版。这是庆祝派对前两天的那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