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陈忠实(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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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中国文学在世界大格局中无足轻重,我们缺少文化输出和价值观输出。中国人的书架上摆满了欧美名著,而在欧美普通家庭的书架上,没有一本中国人的书。也许在经济领域我们是一个巨人,但是在文化领域,我们只是侏儒而已。可怕的是,我们还自我感觉良好,整天弄各种奖自娱自乐。我常常担心,将来的人们会怎样评价我们这一代人的智力水平。

我第一次见到老陈,是在1979年4月20日,“文革”结束,陕西省作协恢复名称恢复活动后的第一次创作会上,会议名称叫“新作者座谈会”。那次,记得老陈背了个黄挎包,穿了一件半旧的衬衣,从西安郊区灞桥文化馆而来。行色匆匆的他,坐在一个角落。坐着的时候,他总把挎包放在胸前,两只手搭在挎包上,眼睛闭住光,似乎有些谦恭地盯着发言的人。他从骨子里讲还是一个农民,身上具有关中农民的所有优点和缺点。

关中人,生冷硬倔,打死不认卯,能极度地吃苦耐劳,又极好礼势,极好面子。初看,以为是一个简单的人,打搅长了,红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才知道极度地心细如丝。

那是一个令人无限怀念的文学时代。记得那次会议上,老作家们除了柳青已经过世外,健在的胡采、杜鹏程、王汶石、李若冰,悉数到场。年青一代,贾平凹的《满月儿》刚刚获奖,莫申的《窗口》刚刚获奖,他们从北京领完奖后直接赶到会场。路遥则雄赳赳地斜倚在一个破旧的藤椅上,坐在后面的一个角落,半闭着眼睛。路遥当时是在《延河》实习。1980年后,王丕祥、贺抒玉专程到延安,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把路遥的调动手续办了,路遥先当编辑,继而当专业作家。陈忠实则是两年后,调入作协当专业作家。

陕西作协是个大作协,它的前身甚至可以追溯到延安时期的陕甘宁边区文协。按照通常的说法,延安时期大的文化山头有三个,一是丁玲领导的成立于保安的文抗(全国文艺抗敌协会),一是周扬领导的鲁艺,一是柯仲平领导的陕甘宁边区文协。建国后文协没有去北京,而是随西北局留在了西安,柯仲平担任首任主席,原文协机关刊物《群众周刊》主编胡采,继任主席。文协秘书长是著名歌曲《松花江上》的作者张寒晖。张寒晖当年病逝于延安,柯仲平作诗悼念说,文化山上葬寒晖,一把土来一把泪。

柳青、杜鹏程、王汶石、李若冰等,都是极具人格魅力的宽厚长者,他们以发现新人、扶持新人为己任,三秦地面,每发现一个写了个短短几千字小说的作者,他们就欣喜若狂,奔走相告,然后下来就是商量怎么调到作协来。作协大院里那些后之来者,基本上都是他们调去的。那是一群崇高的人,时代因素造就了这一批革命家加艺术家式的非凡人物。

柳青被尊为文学教父。他的长篇小说《创业史》是建国十七年文学的巅峰之作。柳青不但是小说家,还是思想家、哲人,他的那些警策之语,一直在陕西青年一代作家们中口口相传。例如,文学以六十年为一个单元。例如,你要写作,你就得像农民大嫂提一篮子鸡蛋进城一样,只有人家碰你的份儿,你不敢碰人家,因为这一碰,一篮子的家当就全打了,你就一无所有了。例如,忍耐是比激动更强大的精神力量,这是事业对人的一种强制。例如,有一天写不出东西了,收起你的笔,做一个与世无害的好人,也算是对社会的一种贡献。等等。

路遥的《人生》中,就引用过柳青的一段话,作为点题之笔——人的一生虽然漫长,但是,紧要处也就那么几步。这话好像是《创业史》中的话。

正是这些前辈作家的感召和有创作范例在先,从而激发起这些后之来者的勃勃野心,而从《创业史》中汲取最多艺术营养的,大约是陈忠实的《白鹿原》的创作。

大约是这两部作品的描写地域,十分接近,也就几十公里远近吧,区别只在于一个描写的是白鹿原上的事情,一个描写的是蛤蟆滩上的事情。诚实地讲来,《创业史》的作者,内功更为深厚一些、老到一些,设置人物,铺排故事,举重若轻。柳青的局限是时代的局限,《创业史》没能更深入地进入时代深处,没有能纵横捭阖,而是陷入一个套子里去了。相形之下,《白鹿原》在后一个问题上就做得更好一点,叙述视角直接地锲入了历史纵深。不过它的文字要粗糙一些,嘴碎一些,比不上柳青那磨出来的文字。再就是缺少整体感。我记得在前年的一次什么会上,老陈在介绍自己创作时,也说,由于之前没有写过长篇,所以《白鹿原》的写作,布局不周,就像绕一团又一团的毛线团一样。

相形之下,另一位以柳青的学生自居的路遥,似乎驾驭长篇的能力更强一些。他对我说,巴尔扎克说过,长篇小说其实写的是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几条线索推进故事发展,人物丰满,线条不时重合交错,掀起高潮,到最后结束时,把所有线条都挽个疙瘩,有个交代,然后,就像一部大型交响乐一样,所有的乐器都“啪”的一声落地,从而产生强烈的艺术打击力量。

不过路遥的创作,文字太不讲究。我常说,你的写作是陕北农民的粗放式耕作。

忠实先生大行了。我很痛苦。家人也看出我这两天心情不好,不敢与我多说话。我感到自己这两天一下子老了许多,常常一个人坐在那发呆。我想找一个没人的去处,大哭一场,为已经走了的他,也为尚且苟活在人世上的我。

诚实地讲来,我和老陈这些年来往得并不多。那一年搜狐网叫我到北京直播室作客,接受网友们的提问。有个网友提问说,高老师,你们陕西三个小说家(忠实、平凹和我),平时来往多不多?关系怎样?这分明是个大坑,等我去跳。我停顿了一下,随后作如是回答:来往得不多,开会遇一遇,平日各人忙各人的事情。你看恒星,它们孤独地高傲地在天空的一角闪烁着,从来不彼此走近对方,因为生怕自己的光芒灼伤了对方。它们只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向对方遥致敬意而已。回答完毕。

我以“先走为大,先走为神”几个字沉痛哀悼忠实先生的逝世。斯人已逝,今日得闲。他从此没有了痛苦,没有了案头劳顿,没有了人生俗务。一个人将自己完成得那么好,他应当无憾地枕着他的《白鹿原》枕头安歇了。我想,他的《白鹿原》将会被长久地记忆着,我也期待电视剧《白鹿原》的播出。

而我作为一个后死者,我想,我有责任为先死的他送行,撒上些纸钱,说几句前程珍重一路走好之类的吉祥语言。所以这几天,我接受了许多的采访,还匆匆下笔,写了好几篇悼念文字。我想,这篇为《南方周末》的文章写完后,近期我就不再提这个话题了,待到5月5日早上,礼节性地参加完忠实先生的告别仪式,送上最后一程,我得让自己疲惫的身子好好休息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