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并未立刻回答朱标的疑问,反而说了另外一件不相干的事道:“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去年,陛下曾经下令,往后朝下直奏天子时,不许关白中书?”
“关白?”
陆羽莫名将话题扯远,朱标听得两眼一懵。
“关白”之令,朱标自然是知道的。
所谓“关白”,即是朝臣在直接向天子上奏时,要同时给中书丞相留存一份。
朱元璋取消关白,即是将这道程序废除,日后单独向天子上奏时,再不必给中书留存。
“这又与占城国来使一案何关?”朱标有些不明所以。
陆羽淡笑着说道:“这两桩事,其实本质是一件事,无论取消关白,抑或借占城案大肆盘查,其实都只为一个目的。”
他顿了顿,眸光微凛道:“陛下在削弱中书省的权力!”
“中书?”朱标一惊,
细一思索,这占城来使案的确与中书省有关,这次大肆盘查,也的确有针对中书省的意思,尤其是汪广洋,先前毛骧递来的卷宗中,第一页便记着汪广洋的犯罪实录。
“竟是如此!”
朱标恍然大悟:“敢情父皇醉翁之意不在酒,竟在中书省!”
“若只是削弱中书省也就罢了,但看陛下这样子,显然……”说到这里,陆羽停了下来,后面的话并没有说清楚。
“莫非父皇还想要裁撤中书省不成?”朱标是聪明人,哪里听不出陆羽下面的话,顿时一惊,叫道。
自唐以来,三省六部辖制天下,其中又以中书省为最高权力机构。
中书省代天子总揽天下奏事,堪比是天子最佳助手,其主官便是俗话说的“丞相”。
这一机构,已存在了数百年,一直是天下文臣心中梦寐以求的圣堂,现如今,朱元璋竟要裁撤中书省。
可想而知,消息一传出去,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朝堂震动自不必说,天下剧变也未可知。
朱标已惊得面色惨白,不住倒抽凉气。
陆羽看他这模样,不禁撇了撇嘴,心里腹诽不已:朱元璋可不只是裁撤中书省,他还想彻底罢免相权,一权独揽呢!
朱标若知道这消息,怕不更胆战心惊?
僵坐在椅上,猛猛抽了几大口凉气,又颤巍巍灌了几大口茶水,朱标的脸色方才恢复镇定。
他缓缓抬头,紧了紧腮帮子:“此事干系甚大,影响恶劣,父皇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这就进宫,劝父皇打消这念头!”
“等等!”
不待朱标迈步,陆羽叫住了他道:“陛下心意已决,殿下你觉得能劝得动陛下吗?”
朱标一愣,回想起刚刚在武英殿的对话,顿然泄了气。
陆羽缓步走到他目前,微微拧眉:“更何况……殿下难道不觉得,当下中书省的权力,确实太大了些吗?”
闻言,朱标神情一凝,心中思绪丛生。
多年辅佐理政,他自然也感觉到了中书省对自己的掣肘,若真能削弱中书省权力,对于巩固皇权、联通下臣倒也有好处。
朱元璋此刻当这恶人,日后必定荫及后辈子孙,而他朱标,便是第一个受益者。
想到这里,他陷入犹豫,难作抉择。
他心绪混乱,自然也反映到面上表情,先前喊着要劝谏天子,这会儿眉头时舒时展,脸色时阴时暗,足可证明他心中已然动摇。
见此情景,陆羽不由暗自一叹。
权力,果真是这世上最猛烈的毒药。
朱标这等温厚仁善之辈,在涉及权力纠葛时,也忍不住贪婪。
事实上,陆羽对朱元璋的图谋,并不赞成的,没有相权掣肘,皇权无限扩张,并非是好事。
若皇帝精力旺盛,能力出众,这倒有益于天下;可若皇帝是个昏庸之辈,缺少了相权辅佐掣肘,那这份昏庸便会无限扩大,最终祸害天下万民。
可陆羽虽是不赞成,但对于当下朱元璋的手段,却愿漠视纵容的。
裁撤中书不行,但若削弱中书权力,扫除皇帝和百官、万民之间阻碍,却是有益于天下大治的。
“且等等看吧!”
陆羽忍不住拍了拍朱标的肩头,叹息一声道:“兴许陛下这雷霆手段,恰是刺破朝堂顽疴的最好手段!”
……
深夜幽黑,乌云盖住星月,应天城被漆黑彻底笼罩。
汪广洋府邸中,书房仍有烛火闪动,残烛如豆,恰照亮一方书屋,自远处看,这些微光亮在漆黑兀自挣扎,显得独木难支。
此时的汪广洋并没有睡,他正在这凄亮的书房中走来走去。
叹息声,脚步声,不停起坐发出的竹椅咯吱声,凭空给寂静书房添了几许凄惶。
“吱吖~”
竹椅再度发出响动,汪广洋又一次走累了,重重瘫坐下去。
没多久,他渐渐恢复体力,复又起身踱步,而后,再度瘫坐回椅上。
同样的动作,不断循环往复,直至体力终于耗尽,他又一次瘫回椅上,整张脸苍白如纸,溢满冷汗,他好似被抽去了魂魄,行将就木。
事实上,此刻这衰败模样,并非是体力耗紧之故。
自今日,内宫总管云奇来过一趟后,他就一直是这副失了魂魄的模样,也正是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来回走动。
“陛下啊陛下,您何苦这般焦急呢?老臣也没几年可活,何不等……”
有气无力地哀吟几句,汪广洋又是重重一叹。
闭眼修整思绪,片刻之后,他又忽地睁眼,像是下定了决心般,他忽地深吸口气,而后坐直了身子。
这一瞬间,他仿佛回光返照,突然又有了精神。
“来人,将几位公子都喊进来!”
对门外高呼一声,汪广洋终又叹了口气,随即伸出手,够了够摆在桌前的纸张。
那张纸上,记有他汪广洋风流轶事,又或说是他的犯罪实录。
咬了咬牙,他将那纸张递上前去。
烛火摇曳,纸张微晃,两个微微晃动的事物乍一接触,便擦出火花,燃烧起来。
片刻之后,纸张已然消失,桌上只留一摊灰烬。
“父亲,您喊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