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瑟给我的影响(2 / 2)

关系千万重 黄仁宇 7856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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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李公就驳斥我,“除非你也能将所谓官僚主义(李公实谓Bureaucratism,但是此时他用中文官僚主义四字)也赋予定义,追溯它在历史上的关系。”我确实照他的指示,曾经尝试写一篇关于官僚主义的文字,可是写来写去,总不如意,主要的原因乃是中国文化上很多现象自成一体系,既庞大,又独特,内在的人士习之以为理所当然。外来的观察者,却又只看到多面体之一面,即根据它与西洋文化之异同作褒贬,若不是盲人摸象的以象耳为象,就是自以为是的责骂袁世凯之没有成为拿破仑,或者埋怨光绪皇帝未曾效法明治天皇。我说中国官僚主义以仪礼代替行政,读者仍觉得茫然。所以赋予定义不算,还要注重官僚主义之内涵,以后《万历十五年》就根据此方案写成。这书的底稿取自我教明史的讲义,后经1975年哥根汉基金的资助,改变重点及著述立场,书成时其内容有如传统社会容貌之一概述。此书是否有学术价值由中外同事用作教科书及参考书者品评之,其成为一个官僚主义之剖面则间接得益于李公。

<h4>以归纳法为研究基础</h4>

本来李约瑟治学,以归纳重于分析。他从中国亲眼看到很多使用科技之文物,以他的好奇心与科学眼光,觉得处处都有真理在,于是到处留心,随时记录,积腋成裘,又根据古籍的说明及图解再度结合,才奠定了《中国科学技术史》的基础。举一个例:K-1的一堆书籍之上,有一架玩具风车,乃农户将舂出之米以手摇风力,分解糠壳及白米之工具的模型,长不逾三英寸。我自己在内地看到此类风车又何止百数十具,但是未曾考究当中科学原理,然则仔细想来:米重糠轻固为常理,但是谷米由风车顶层从上向下坠之速度,又必配合到风力吹去之速度,不疾不徐,才能使糠壳飞扬于左,白米下坠于车下之承接器。再推究之:则由手摇动之轴心辐射装置成之吹风板,也与风速有关。凡板叶之大小及叶数之多寡,皆足以影响风力。车顶装米之漏斗漏隙之大小又决定米之下坠率。这样看来处处都有机械原理,也处处都有数学,更是处处都赖协调。

为什么中国人只能从实用的场合上着手,不从原理的基础上着眼?显然的他们已经体会到计算的重要,为什么不倒转回去,从数学而物理而机械学造成系统?李博士问及社会与经济对科技的刺激作用和迟滞作用,也已寓意于归纳。因为他不仅因风车而想及此问题,必因见及古籍内关于火药成分的记载而想及化学,见及虹桥而想到力学,见及针灸而想到神经学以及解剖等等,而他所说“尚未产生一个牛顿型的宇宙观之前先来了一个爱因斯坦型的宇宙观”也已是归纳之后的结论,而非分析之前的假说。

恰巧我自己所著《十六世纪中国明代之财政与税收》也已脱稿,正准备在剑桥大学出版社筹备出版(不由李博士介绍,与《中国科学技术史》全然无关)。内中也是归纳重于分析,我们在剑河沿岸对谈的时候,先已具有合作的基础。我当初深以彼此见解不同为虑,但是李约瑟一直对我说:“相差不远(close enough)。”

可是大海捞针,如何能找到现代科技产生于西欧而不产生于中国的原因?郑德坤博士的建议虽较实用,可是我们也无法把十个大发明家的详传整个读过,分析及他们每日黄昏午后的思潮,比较他们生活等级、家庭经济状况的因素与动机。难道真的阿基米德(Archimedes)因洗澡而发现水浮力?牛顿因苹果掉在头上而体会到地心吸力?即纵如是,则一切出诸天命与聪明人物之偶尔意动,又何待于吾人孜孜以求地写科技史?我和李公见面后约两个月,每周走谈也进行了七八次,我就建议收束他档案箱内之线索,先对传统中国之社会经济形貌作一次综合之检讨。先从二十四史起始,而以二十四史中之“食货志”为线索。二十四史里具“食货志”的共十二史。内中“食”为食物,推广之则为农业;“货”为货币,推广之则为商业。农业与商业,亦寓有生产与分配之意。而且每一史也不仅记一朝代之事。如《隋书》之“食货志”,即自魏晋南北朝以来的分裂局面有一段概述而结束于隋之统一。如果将二十四史中的食货融会贯通,一定会对中国社会之特色得到最基本的了解。此后我的研究工作即以此为方针。

<h4>对中西社会问题的看法</h4>

经过长期将这些资料仔细阅读之后,即发现中国传统国家与社会的组织(当时国家与社会并无界限的区划)始终不脱离一个间架性的设计(schematic design)。亦即如《周礼》所谓“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先造成一个完善的理想的几何图案或数学公式,向真人实地上笼罩过去,尽量使原始的与自然的参差不齐,勉强的符合此理想之完美。如实际上不能贯彻,则通融将就,纵容在下端打折扣,总不放弃原有理想上之方案。自原始的井田制度至中期的“租、庸、调”,以至明朝的“里甲、均徭、驿传、民壮”均未脱离此特色。

我们不能说这种设计是好是坏。在欧洲工业革命之前,这样的设计较之任何帝国之体系并无逊色。韦伯即曾称赞《周礼》之合理性(rational),只是这样的组织仅具外界之美感。它的对称与均衡切合于官僚主义以仪礼代行政,实质上政府对下端的控制虚浮,结构脆弱,而且极易产生流弊。

从明清社会我们更可以看出:表面上皇权无限,政府实际控制的力量并非出自经济与军事,而系“尊卑、男女、长幼”的社会价值。这因素诚然保持各地区之均一雷同,而且支持威权政治,却无从引导社会进化,尤其缺乏与外界竞争之能力。

研究中国之弱点,大致如是。李公又在散步时和我一再提及,西欧的文艺复兴、宗教改革、资本主义形成和引用新时代之科技是一成套(package)的发展,一来则都有。这种见解,再配以他前述15、16世纪之交中西科技尚在并驾齐驱,以后则只有西方突破,中国瞠然落后的观察,已经指示到西方强处的概略方位,对我而言这也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题材。我在密歇根修读博士学位的时候,即以英国之斯图亚特王朝(Stuarts)和宗教改革作辅修科目,在南伊利诺大学任教的时候,也还担任过西方文明近代史的一段教程。所以对于从西方相反的一面综合他们之所长以衡量中国之短,并不致全然暗中摸索。我在1972至1973年的一年居留剑桥的时候,已经不时出外旅行观摩名胜古迹。1974年还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往欧洲大陆巡游一次。只是这样一来,我所研究的历史,包括东西两大壁垒的观察,已经不是分割当中一个小题目作分析,而是综合划时代的改变作一个大规模的比较,这样一来,无形之中已进入我日后称为“大历史”的道途上了。是好是坏,至难概述,只是这样与李公想极度精确地决定科技如何受社会环境的刺激而展开,如何因条件不够而迟滞,必然产生了相当的距离。另一方面,欧美的社会科学研究有如自然科学,一般只重分析,不顾综合。况且我以熟悉明史的地位,步出专长,声称要涉猎英国土地史和欧洲经济思想史,即至难获得各界同情。1975年之前我向各处申请奖学金有如探囊取物,以后愈来愈困难。1978年后即未再获得分文,并且要面临被裁失业之危机了。

我和李公的观点也无法完全吻合。大凡两个带独立精神的学者要见解完全相同,是一个极难将就的事情;即使见解上一致,言辞上亦难免有出入。像前宾夕法尼亚大学卜德(Derk Bodde)教授曾研究中国语言文哲与科学发展之影响,也曾在剑桥卜居三年,虽以他和李约瑟之互相契重,两人之著述仍不能融合,最后卜公所著书《中国思想、社会及科学》(Chinese Thought, Society and Science)只得抽出于剑桥体系之外,在夏威夷大学出版社成书。

我和李公意见不同重点在于对“经济”一词之解释,也牵涉到精神与物质之区别。原来《中国科学技术史》之设计,以卷七之第四十七节论文哲语言与科学的关系,第四十八节自社会经济之角度检讨。可是纵然如此,这些名目仍是大学内学院分工所产生,在日用的及实际之情形下其界限甚可能消散(此亦是《万历十五年》以海瑞、戚继光和李贽为题,不称“地方行政”、“军事组织”和“哲学思想”之一原因)。即如今日你我往超级市场购买牙膏一管,固然属于经济行为,也是物质生活。可是看到广告上之姣好女郎或者听到悦耳之牌名而左右取舍,则又不能斩钉截铁地说,此系物质彼为精神了,这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既称经济则完全不受感情和精神上之支配。我和李公之争执,不是无理由,而是无言辞上的检点。我既与他熟悉,在争辩时不免忘记“执弟子礼”应有的尊敬,当时并未受到李公指摘,为他不平的则为鲁桂珍博士。

我和鲁在K-1及K-2朝夕相见,只有一甬道之隔,平日我呼她Gwei-djen,她称我Ray,这次她认为我态度骄倨时并未口头指责,只是不呼我名而称我姓。从此三言两语之中,夹杂着一个Huang,好像是一种降格的处罚,一方面又不加解释,亦不变更声调,即格尔在旁亦如此。如是持续约一个月才恢复我固有的名称,算是期满开释。

<h4>李约瑟的婚姻生活</h4>

可是我无法迁怒于桂珍,我想任何人都难能迁怒于她。我在剑桥见到她时,她年近七十,可是看来只五十岁左右。她身体娇小,个性刚强,K-2有她年轻时照片一张,光彩夺目,当日必为令人徘徊眷恋的名姝。她于卢沟桥事变前数月(李公说1936年,她说1937年)在剑桥与李公邂逅。他那时候已和Dorothy Moyle结婚十二年。可是从此鲁桂珍即终身未嫁,为李公书伴。我不能肯定地说没有她不会有《中国科学技术史》,另一方面说他们在学术上的合作,是他们爱情升华的表现并不为过。

原来第一位李夫人Dorothy也获有博士学位,他们在做研究生时结识,都主修生物化学。他的专长为胚胎学,她的专长为筋肉收缩,彼此都为皇家学院(Royal Society)院士。我初去剑桥时,她已七十六岁,仍在凯思书院宴会时招待来宾,也还在著书。李公称他自己所著书,只有李夫人一字一句全部读过,不幸她最后患老年痴呆症(Alzheimers Disease), 1987年我和格尔再去剑桥时她已不能认识李公。有一晚桂珍邀我们在她的套房内喝咖啡,半小时后李公亦来。此时李夫人Dorothy已雇有特别护士照顾。我们谈完已近深夜,李公仍坚持开车送我们,送后他再返李夫人处陪伴她一小时,看来每日如此,此情真令人感动。

另一方面他不能与桂珍早成眷属,也不能算无遗憾。1977年李公与桂珍来美,我和格尔邀他们来我家小住一夜,李公见着杰佛逊,时年十岁,他悄悄和桂珍说起:“要是有这样的一个孩子,不知是何滋味?”而她立即向我们说,并说约瑟态度实为带感伤性。第二天早上我们闲谈学界人物,也涉及离婚再婚情事。李公又说:“每一个人都在转换(伙伴)〔everybody switches〕。”桂珍立即申斥他说什么每个人都转换,他们就没有。这样看来,她和他数十年相处,崇拜敬慕之如家长,管制之如幼弟,能经常和他接近,又使他的徘徊眷慕始终无邪。他们间之心头怅惘,到时即说,说后意消,这也是她使李公一生事业从一个专长“转换”到另一专长,而夫妇仍能全始终之所在,而李夫人之宽达亦堪钦佩。

李公传记资料已见诸中外刊物数十种,即《纽约客》及《斯密宗宁》(Smithsonian)亦有记载。自Dorothy不能旅行之后,鲁桂珍又为李约瑟之旅伴(以前他们三人偕游),已有人暗中猜测,他日有人为李公作传势必提及,我无意播送闲议,只以耳闻目见,他两人又不忌讳,方濡笔据实书之。

又直到1989年Dorothy去世近两年后他们方成婚,去他们初次相逢已超过半个世纪。而《中国科学技术史》之成书,堆叠起来,也已超过数尺而近丈矣。1990年国际中国科技学会集会于剑桥之李敦研究所,我们被邀参加,这时我无论文可诵读,也无听讲之动机,只是随着兴致前往,此为生平第六次,甚至可能是最后一次去剑桥。

至此我庆贺他们的婚姻,“桂珍,我们真为你高兴。”我说着,每字都是由衷之言。

“谢谢你们,”她说,“很多人和你们有同感,他们都很高兴(They are also pleased),你们等会儿到我们那边饮茶好吗?”

我看着她要招待很多人,又要准备中国科学院赠她名誉教授衔的学位,就辞谢了。李公此时视觉、听觉都已衰退,靠轮椅行动,而他要接见的人士尚多,我们只乘空向他问好,拍照留念,心照不宣的,此可能为最后之一面。午后我们再入凯思书院,只看到K-1和K-2都重扉深锁,院中蔷薇花则盛开,K-2之壁炉案架上仍陈列着李公父亲的照片,着军装,是英国红十字会的制服,旁有楷书“人去留影”四字嵌在镜框内,使我想到当年初来剑桥的情景。李约瑟与鲁桂珍之高度纪律,读书写作处处认真,寸阴不舍使人畏惧的习惯得自此着军装之李公。所以我说李约瑟一方面固然代表左派与自由主义,一方面仍继承着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纪律。

桂珍婚后约两年,即于1991年因气喘病逝世,我觉得李公老境萧条,常为之戚然。我的关怀尚且包含着一种负疚的成分,让他写了这许多信给我,又让他寄予我这样深厚的希望,我对《中国科学技术史》的贡献只限于我和他合作的一篇论文,收入卷七。这是当初没有想象得到的。

<h4>困顿时期的境遇</h4>

首先问题出自财务,李公自1976年卸任凯思书院院长一职后,他说完全失去了教学机构的庶务支持。他无打字员,没有人替他付电话费,更用不着说合作者的薪给旅费津贴(一向合作者个别由母校或各文化基金资助)。在这方面他也是一个书呆子,平日没有考虑到这种问题,一到窘境临头,才知道事态严重。这时候大家希望他自己来美呼吁各界解囊,替他的《科技史》招募一部分基金。又没有想到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他参加过一个国际组织公布美军在韩战期间有使用细菌战的情形,因此他的名字被列入黑名单,各处美国领事馆不发签证,李公到了加拿大仍然无法入境。后经参议员James William Fulbright的干预,才取消拒客令。可是刚组织就绪,出面为他主持募款的Arthur Wright又突然在打高尔夫球时心脏病发而逝世。以后李公募款消息传出,美国、香港、日本的财界巨子慷慨解囊,英国贵族捐地,而有今日李敦研究所的规模,此是后话。而70年代后期,他确经过一段囊空如洗的困难岁月。

而他的情形好转我又大祸临头,1979年纽约州立大学削减预算,我多年来往各地作研究工作,少问校间政治,又自以为有十数年的常任在职经历,总不会饭碗有虞。而突然消息传来,整个纽普兹分校的亚洲系全部裁撤。我实为革职,名目上又系提前退休(刚满六十二岁可以领得社会安全金)。当时不知如何是好。含羞忍辱地另觅工作?还是堂而皇之提出诉讼?几经考虑之后,还是决定接受强迫退休,但是不排除以后提出诉讼,其原因是我著书《财政与税收》各方书评良好,《万历十五年》又已有中英文稿在。我多年仰慕英国历史学家古赤(G.P.Gooch),他即以德文名号Privat Gelehrt(私人学者)自命,我既已被逼如此,不趁着下水更待何时,决心既下即再有人相邀授职亦辞不就。可是此办法却使格尔和杰佛逊受苦不少。我在给李公信内提及几个冬天室中无适当之暖气,所作书稿送出版者则一再被拒退回,最后难关突破,我获自由,即不愿再作冯妇,在机构组织中厮混已非愚志也。

而且没有大陆方面的“经济改革”,我尚不可能有此坚强的自信。我和李公约瑟在1974年的论文案已提及:我们所谓现代社会,亦不外一个以商业条例为组织原则的社会。现代商业发达端赖信用广泛的展开,经理人才与所有权分离,不受家族地域之限制,而且技术上之支持因素全盘活用,如交通、通信、保险业、律师业。此亦即社会上所有之经济因素均能公平而自由地交换。

此后我从阅读欧美、日本各国之事例看来:一个国家若要进入此种境界,先必重建国家之上层组织,包括政府军队及最高主权。因之对外能独立自主,对内能设计主持,保护和增进如此一种体制。这国家之基层组织也要再造,以剔除用皇权、宗教、职业传继、土地所有、劳动力受束缚各种条件妨碍交换的情形。再进一步建立上下之联系,在实际交换及分工合作时厘定权利义务关系,使整个体制能在数目字上管理,中国因为资金贫乏,土地分割至小,农村之劳动力不能输出,尤其无法执行初期的存积资本,所以全国扰乱动荡几十年。现在看来各种困难均已被打破或逐渐将被打破,所谓经济改革亦非仅政策,乃趋向将农村剩余之劳动力转用于制造业与服务性质之事业,创立新体制。至此长隧道前已露曙光,实乃五百年未有之奇遇。吾人处境有如脱出于魏晋南北朝之分裂局面,进入隋唐建国立制之阶段。

<h4>中国科技史研究的奠基者</h4>

至此中国历史才确切地与西洋文化汇合,我们读西欧近代史才更了解今日中国在历史上之旅程。反过来说,我们亲临着中国变动期间之事态,也更对英国史、法国史、美国史、日本史等多一重认识。面临这种机遇,我不仅自己业已无法分身,也曾建议李公让其他合作者完成《科技史》之技术部分,他自己集中于卷七结论部分,着眼不仅在科技,而着重英文书衔之“文明”(civilization)。李公1942年任驻华大使馆科学参赞,主要之任务在使中国人士了解他们自身文物上之成就,此目的经他数十年不断鼓吹,成效已超过预期(我自己即深受他的影响)。至此之领导力量大可指示我们今后出处。我的写作既已多承他的启示,我们也于1973年即有约,所有研究成果,彼此均得个别发表,但有的共同使用,我之书刊如有一得之愚,李公及其合作者亦可采用于《科技史》无须征求同意。但他不愿如此,只在卷七注释中提及拙著《中国大历史》。

中国社会经济情形如何促进或迟滞科技之发展?诚然一个负问题,不易获得正面答案,可是今日看来当中亦必有一个用进废退之概理。我们已经看到传统官僚主义之社会凡适用于官僚主义之事物则提前占先,不适用之事物即罕有注意,官僚主义既注重间架性设计,即对精确之衡量无用场,其对称与均衡有助于诗词歌赋与山水笔墨,而无意于三角及微积分。反面言之,一个现代社会乃一个商业为主体之社会,其中各种事物均需公平而自由地交换,则标准化、成批制造、合作分工、细处协定均成为时尚要求。惟其能锱铢计较才能在精微之处讲求效率。因着20世纪之演进其情形愈为明显:大凡科技原理,已被发现部分及尚待发现部分,古今中外通用,因属自然法则(此李公称law of nature,以别于natural law),实为上帝赐予全人类。但已发现部分、通用部分及粗率解释部分(通常称为曲解或误解)代表当时当地社会之形貌。中国社会为多数农村之大集团,其科技亦代表此等社会对宇宙之了解。现代社会代表全世界通商分工合作,科技之发现及引用,亦随时代转移。不仅传统中国之阴阳五行李公称为“档案箱”(file cabin)者须代之以可以用数目字证明(此亦李公语)之科学,即牛顿之光线为微粒说(corpuscular theory)者亦早已为波状说所取代,其演进当然与社会经济有关,因为经济亦不外生活之另一面。是以牛顿为剑桥大学教授,亦为英国造币厂厂长,即李公与我在职务庶务之遭遇,亦仍社会经济转变过程中之小波折也。

我虽说今日中国已经体会到历史上之突破,但并非所有问题均已解决(有些问题永不会解决,而且旧问题解决必有新问题)。我想很多同业已注意李约瑟不仅为科学家、作家与历史学家,尚为“人本主义者”(humanist)。我不时听到他说起:“为什么这样的没有心肠!”他对中国的爱好,一部分是由于中国人本主义的传统,今中国在重商主义之下造成新体系,如何保存人本传统?时下内地农村剩余人口往城市觅工者以亿计,在城市内由低效率国营事业裁减的冗员冗工又经常成千上万。不久之前香港行政局议员南顺集团总裁钱果丰博士亲历此情景,就呼吁应在科技方面补救。传统科技与新型工业之间是否可找得折衷而过渡的出路使他们就业?隔洋东望剑桥,我们深望李敦研究所的同事们在继续完成李公遗著时,也在这些现实的问题上,找到切实的答案;也更希望出资资助研究所的先生们,从这些地方着眼,继续支持,使李约瑟的精神长驻留于后人心目中永垂不朽,不要人亡政息。

1995年《历史月刊》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