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上竟然一点都看不到刚刚的趾高气昂，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惊慌。
萧逸尘在担心我吗？
肯定不是，他肯定是觉得我死了他没办法跟父王交代。
或者，只是单纯觉得我晦气，弄脏了他的地方。
我还没来得及多想，身子便瞬间悬空，随即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我明白了。
刚刚萧逸尘的惊慌也是假的。
我现在在做梦。
我努力笑着睁开眼，想要看清梦中的萧逸尘。
“逸尘哥哥，你放心，我再也不会烦你了。”
“我马上死了。”
再醒来时，萧逸尘守在我床边，双眼通红，看起来像哭过。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刚不是梦，真是萧逸尘。
看他这副模样，应该是已经知道我的情况了。
见我醒来，他声音嘶哑着开口。
“为什么没说。”
“苏锦璃，你究竟拿本王当什么。”
也许是要死了，听到他这话，我心里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
“萧逸尘，现在问我这个问题，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拿你当什么？当我年少时的美梦一场，当我这一生的痴心错付。”
“可现在，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萧逸尘嘴唇颤抖着，嗫喏了半晌，终究是没再说一个字。
不知道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是喝的药有安眠作用。
我脑袋昏沉，一闭眼再次睡了过去。
闭上眼之前，我心底叹息。
不是如你所愿了吗？
又装出这副情深义重的模样给谁看呢？
8
我是被一阵抽泣声吵醒的。
黑暗中，我感觉到有人握着我的手，额头紧贴着我的手背。
我没有声张，他也没有发现我醒了过来。
他的抽泣声愈发清晰，我也终于听出了这人是谁。
萧逸尘。
兴许是以为我不会醒，他自顾自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锦璃，我不是不爱你，我只是不甘心。”
“我受够了循规蹈矩的一生，我受够了什么都要听他们的安排，就连婚事，都必须听他们的安排。”
“可是，我能反抗的明明有很多，为什么我偏偏反抗了你呢？”
我在心底悠悠叹了一口气。
还能是为什么呢？因为你清楚地知道，我爱你。
不管你怎么推开我，我都不会离开你。
所以你仗着我爱你，肆无忌惮地伤害我。
萧逸尘的声音哽咽着，鼻音重得吓人。
“你回来以后就变了，我看不到你眼里的光了，你的眼里不再有我的影子了。”
“锦璃，怎么连你都要离开我呢？”
“说好了一辈子都会陪着我的，怎么区区三年，你就变了呢？”
我紧闭的睫毛一颤。
为什么变了呢？因为爱你太痛了。
两年前生辰那日，只因我饿极了，偷偷溜进劳山的厨房偷东西吃，双手就被强行按进了滚烫的热水中。
给那些贵人献舞的时候，只因为我舞步稍慢，就被推倒在众人面前，无数的瓜果皮屑将我浑身砸得狼狈不堪。
只因我拒绝了半夜潜入我房中的守夜小厮，我就被抽了半个时辰鞭子，伤口化脓高烧不退，险些丢了性命。
萧逸尘，你说，我为什么变了。
我正回忆着，他的眼泪忽地大颗大颗砸在我手背上。
他的眼泪真烫啊，好像把我的手背烫了一个大洞。
“你是不是不会再原谅我了，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嗯，不原谅，不要了。
“锦璃，我真的知道错了，你陪着我，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不陪了，要离开。
“锦璃，我们明明还有很多时间，你怎么不能再等等我呢？你不是说，会一直等着我吗？”
他问一句，我便在心里默默答一句。
可他的最后一句话，却让我猛地怔住了身子。
他说得对，我曾经说过，会一直等着他。
父母离世以后，老王爷心疼我没有依靠，所以逼着萧逸尘提前跟我成婚。
那时候的萧逸尘，反抗得格外厉害。
他甚至闹到了我面前。
“苏锦璃，你真的要嫁给我吗？”
“你也心甘情愿成为家族联姻的牺牲品吗？你就没有自己想过的生活吗？”
“我不爱你，就算你嫁给我，我也不会爱你。”
那时候的我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一边轻轻擦拭着父母的牌位，一边思考着萧逸尘的问题。
我想过的生活？
我的生活一直都只有爹爹娘亲、萧逸尘。
从记事以来，我就知道，我会是萧逸尘的妻子，我爱他，哪怕他一次又一次推开我。
如今我没有爹爹娘亲了，我只有萧逸尘了。
那时的我，抬眼看向面前的萧逸尘，声音虽轻但坚定。
“萧逸尘，你知道吗？”
“追在你身后这些年，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等待。”
“只要是你，我就可以一直等。”
“一百次，一千次，让我等多久，我都愿意等。”
想到这儿，我的眼泪滑出眼角，落入鬓中。
萧逸尘，我食言了。
我不等了。
9
接下来的日子，萧逸尘每天都待在我身边。
他变着法地逗我开心，给我讲城中好多趣事。
“锦璃，等你好了，我们去这儿好不好？”
“你不是说你想看花灯吗？咱们就去看花灯。”
“咱们还没去游玩过呢，等你好了我带你去。”
医馆里憋闷，大夫又不让我出门，他也会给我带些新奇的小物件。
“锦璃你看，这个香囊是西域来的，很香。”
“你不是最喜欢刺绣吗，这个绣绷和丝线你看看。”
“锦璃，今日路过糕点铺的时候这桃花酥做得真好看，你尝尝。”
他甚至亲自下厨，每天变着法地给我做饭，哪怕我根本吃不下几口。
“我做饭是不是不好吃，小桃都嫌我笨手笨脚。”
“你不是喜欢喝莲子羹吗？不过莲子羹现在你不能喝，这个银耳羹你尝尝。”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你从前最喜欢的那家茶楼......”
这段时间以来，我昏睡的时候越来越多，可只要清醒的时候，萧逸尘一直都在。
哪怕我根本不理他，他也可以自顾自地说上半天。
可是我再也不想听了。
我轻声打断了萧逸尘的喋喋不休。
“萧逸尘。”
“我不会好了。”
我这句话一出，萧逸尘手上的动作猛然顿住。
他双眼憋得通红，似乎想极力忍住眼泪。
可他失败了。
我清晰地看见，他的眼泪大颗大颗砸下，直到他终于泣不成声。
“锦璃，你不会原谅我了是不是？”
“我是混蛋，你不原谅我也正常，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混蛋！”
“可是锦璃，我求求你了，你要好起来，你好起来好不好？”
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忽然觉得累得不行。
于是我闭上了眼。
“萧逸尘，你走吧。”
“我想睡会儿。”
再醒来的时没有萧逸尘，只有小桃在忙前忙后。
我转头看到窗外，阳光正好。
也许是因为天气好，我忽然觉得精神都好了很多。
“小桃，你能帮我给阿福传个话吗？”
“我想去个地方。”
小桃犹豫片刻，终究是答应了我的话。
我起身后，小桃细心地帮我整理衣物，在摸到我身上的疤痕时，小桃心疼得红了眼眶。
“王妃，您现在的身体不适合出门。”
“要不就算了吧。”
我笑了笑，乖巧地任由小桃把披风给我披上。
“小桃，我今天真的精神很好。”
生怕小桃不信，我边说着边走了几步。
“你就放心吧小桃，我觉得精神从没这么好过。”
“趁着今天天气不错，我想去看看我爹娘。”
我转过身一看，小桃忽然捂着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可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小桃的手，随后走出了医馆。
我将鲜花轻轻放在爹娘的墓前，盘腿坐了下来。
“我三年都没来看你们，你们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嘻嘻嘻，才不会呢，爹娘最疼我了，才不会生我的气呢。”
“不过生气也没关系，我马上就能跟你们见面啦，到时候我就再也不离开你们啦。”
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我坐在爹娘的墓前絮絮叨叨，想到哪儿说哪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片阴影洒在了我身前。
“锦璃，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
见我没动，萧逸尘的声音带了些乞求。
“锦璃，跟我回府吧。”
不知道是不是晒太阳有点久，我有些晕晕乎乎的。
可我还是努力转过身看向身后的男人。
“萧逸尘，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好欺负啊。”
萧逸尘摇摇头正想否认，我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你别说了，让我说。”
“你就是觉得我好欺负，所以年少时，你仗着我喜欢你，肆无忌惮地推开我。”
“你就是觉得我好欺负，所以成婚之后，你欺负我没有爹娘，没人给我撑腰，所以把我送到劳山。”
“你就是觉得我好欺负，所以哪怕是现在，你也不愿意放过我，还在逼我。”
萧逸尘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开口的声音哽咽破碎得不成样子。
“锦璃，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是混蛋，是我不知道珍惜你，都是我的错。”
“可是锦璃，我求你了，你给我一次机会，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的身子越匐越低，直到趴在地上痛哭起来。
“我真的求求你了锦璃，你不能丢下我。”
“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怎么活。”
“我真的活不下去的锦璃，我求你了。”
我抚上他的后脑勺，轻声开口。
“怎么会活不下去呢，这三年里，你不是都活得很好吗？”
“可我是真的不想活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
“萧逸尘，你没错，是我错了。”
“从一开始爱上你，就是我错了。”
萧逸尘的身子猛然一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没再理会他，只是颤颤巍巍地将手伸到他面前。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慢地抬起头，直到看清了我手心里的东西。
那是，两块梅花糕。
我微笑着，静静地看着他。
他迟迟不愿意伸手来接，只是哭泣得更加厉害。
我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于是轻轻将那两块糕放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恍惚中，我看见爹娘就站在我面前，对着我微笑。
我微微一笑，缓缓闭上了眼。
真正爱我的人，不会让我一直等，他们会一直站在时间的尽头。
闭上眼之前，我脑海中只有最后一个念头。
萧逸尘，幼时的糕，我还给你了。
下辈子，我们不要再遇见了。
我不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