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板电脑真是一个神奇的发明。在老挝,纸仍旧是实在的、静态的纸,除了官方新闻别无他物。但在我们新建立的神圣王国,真正的新闻并非来自报纸或电视或手机或耳机。它并非来自网络或新闻频道订阅,除非你确信网吧里的左邻右舍不会偷窥,清楚身边坐的不是秘密警察,或者他们过来盘问谁用过那台电脑和外界交流时,老板不会出卖你。
真正的新闻来自低语的流言,可信度取决于你对传话人的信任程度。他们是家人吗?和你是旧友?他们告诉你这个消息能得到什么好处吗?我父亲和他的老同学们彼此信任。他还相信他的一些学生。我觉得这就是秘密警察最后来找他的原因。他信任的某个朋友或学生也许把消息传给了官道上的朋友。或许是因萨查先生,或者王宋,也有可能是其他人。现在已经不可能看穿那段黑暗的历史,猜出谁对哪一边讲了真话。
不管怎么说,我爸的命就是被逮捕,所以究竟是谁告的密大概并不重要。但在那之前,在我父亲的消息传进官方的耳朵之前,老挝电视台或《万象时报》里是没有真话的。也就是说,抗议发生的时候,我爸因为棍笞满脸是血走出家门的时候,我们从新闻上只能看到三千个学生为新国王唱着国歌。在我父亲卧床不起,因为疼痛满嘴呓语时,报纸上说老挝和东亚某国签署了一份橡胶合同,能让琅南塔省的收入翻三番,南屯大坝现在每年可向泰国收取电费二百二十五亿泰铢。但警棍上沾着血,僧侣正在死去,河中燃烧的奔驰车漂向柬埔寨,新闻里都只字未提。
真实新闻乘着流言的翅膀,在半夜悄悄潜入我们家,和我们一起坐下喝咖啡,又在打破寂静的鸡鸣响起之前溜走。正是在黑暗中,伴着一根燃烧的香烟,我们听到维拉冯失踪了,还有盛先生的妻子遭到警告性殴打。真实新闻太珍贵,不能公开讲。
在美国这里,我的页面闪烁着许多未读新闻,一个个视频窗口不停闪过,通过宽带朝我喷涌而来。这就是一片信息瀑布。我打开个人新闻主页,我的订阅根据我自己设定的优先级和标签分类排列起来,有勐寮新闻,老挝难民博客,还有几个好友的聊天记录,有的是我以前在泰国认识的,有的是我拿了人道救援奖学金在美国念大学时认识的。
我的第二页和第三页是综合新闻,有里程碑、《曼谷邮报》、《金边快报》——都是编辑遴选的新闻。但等我自己筛完之后,就没什么时间浏览热切的新闻编辑给无名大众挑选的那些头条报道了。
不管怎么说,我都远比他们清楚我自己想看什么,而且我可以用自己的关键词和标签扫描功能挖掘出大媒体绝对不会想到要提供的报道和讨论。就算我无法看到黑洞内部,但我可以打擦边球,从它的外围猜测消息。
我会搜索的关键词有万象、老挝、老挝人、坎辛、某国-老挝友好、呵叻、金三角、赫蒙族独立、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我父亲的名字……只有我们这些经历过三月大清洗的老挝流亡者才会看这些博客。这就和我们生活在首都的时候差不多。这些博客就是我们以前彼此低语传递的流言。现在我们把这些低语发布在网上,加入的群体从秘密咖啡小组变成了邮件订阅名单,但其实是一样的。这就是我们的家人,我们所有流亡者仅剩的家人。
洪流上甚至没有老挝标签的痕迹。我们的标签只闪耀了短短一阵子,游击学生还在用手机继续上传视频,那些可怕的画面令人震惊。但随后电话线就断了,整个国家陷入黑洞,现在只剩下了我们这个在祖国之外活动的小小网络。
“大块博客”的一则标题吸引了我。我打开网站,平板上充斥着孩提时代熟悉的人力三轮的彩色图片。我经常上这个网站,它是一种慰藉。
ID“老挝之友”发了个帖子,说有几个人游过了湄公河,进入泰国境内,可能是一家子。他不确定他们是被作为难民接受了还是遣返了。
这篇帖子不是官方新闻报道,它也就是个新闻大纲。“宋帕小子”觉得是假消息,但“坎查”声称这个流言属实,他认识一个人,那人的妹妹嫁给了泰国部队一个驻扎在依善地区的边防兵。于是我们继续关注它,琢磨它。猜测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猜测着,尽管几率微乎其微,但他们有可能是我们某个人的亲人:兄弟、姐妹、表亲、父亲……
一小时后,我关上了平板。再看下去就太蠢了,只会勾起更多回忆。担忧过去是愚蠢的。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已经不复存在了,抱有这种希望只能带来痛苦。
***
诺富特旅馆前台的接待员知道我要来。一位员工拿着钥匙,带我上了一部私人电梯,把我们飞快地送入云霄。电梯门打开,通向一条小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红木大门。酒店员工退回电梯下去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这个奇怪的气闸室里。我猜酷薇的保安正在检视我。
红木大门打开了,一个比我高四十公分的黑人面带微笑,招手叫我进去,他的肌肉产生片片涟漪,就像游走的蛇。他带我穿过酷薇的庇护所。她把暖气开得很大,简直像是热带。到处都有喷泉涌动,整间公寓都充斥着叮咚流水声。空气很潮湿,我解开领扣。我本以为会有冷气,结果却闷热难耐。感觉简直像回到了家。这时,她出现在我面前。我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了。她非常美,而且不止于此。突然面对一个只存在于电影和音乐中、从未以真身出现在你面前的人,这种体验令人心生怯意。她并不像电影里那般光芒四射,但更生机勃勃,更有存在感,电影没有表现出她的这方面特质。我双手合十触额,向她行礼。
她大笑起来,拉过我的手,以美国人的方式握了握。“算你走运,马蒂很喜欢你,”她说,“我不喜欢采访。”
我差点说不出话。“是的。不过我只有几个问题。”
“噢,不用。不用这么腼腆。”她又笑了,而且并没有放开我的手,而是拉着我朝她的起居室走去。“马蒂跟我讲过你的事。你需要人帮忙提高访问量,他以前也帮过我一次。”
她令人生畏。她是我的同胞,但比我更适应这里,看起来很自在。她走路的姿势不同,微笑的方式不同。她就是个美国人,也许带有一些我们国家的风情,但却没有我们的根。这很明显。奇怪的是,这也令我失望。她在电影里仪态那么优雅,现在却两腿抻直,瘫坐在沙发上。她毫不在意。我为她感到尴尬,也庆幸自己还没架起摄像机。她把脚架到沙发上。我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她看到我的表情,微笑起来。
“你比我父母还糟。一副新移民的样子。”
“抱歉。”
她耸耸肩。“不用。我有半辈子生活在这里,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国家不同,规矩就不同。”
我很尴尬,试图用大笑来化解紧张。“我只要问几个采访的问题。”我说。
“问吧。”我支起摄像头三脚架,于是她起身坐直。
我开始了。“三月大清洗发生的时候,你在新加坡。”
她点点头。“对。我们当时在拍《虎与魅》,快杀青了。”
“大清洗发生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你想回去吗?你当时感到吃惊吗?”
她皱起眉头。“关上摄像机。”
我关掉之后,她同情地看着我。“你这样可吸引不了读者。没人在乎那么久远的革命,就连我的粉丝也不在乎。”她突然站起来,呼唤绿色丛林公寓另一头的保安。“泰瑞尔?”
大个子黑人出现了,面带微笑,充满危险,站在我面前便带来压迫感。他很吓人。我小时看的电影里就有他这样的鬼佬。危险的大个子黑人,我们的主人公要打败他们。后来,我到美国之后发现他们不喜欢自己在我们电影里的形象。我看他们的越战片时也一样,老挝自由斗士都无比丑陋。一点也不真实,刻画得就像野兽。但泰瑞尔看我的时候我仍然无法抑制畏缩感。
酷薇说:“我们要出去,泰瑞尔。你给几个狗仔放点口风。我们要给他们来场好戏。”
“我不明白。”我说。
“你不是想要点击率吗?”
“对,但——”
她微笑起来。“你需要的不是采访,而是八卦。”她打量着我,“还有一身好点的行头。”她朝保安点点头,“泰瑞尔,给他换身衣服。”
***
我们走出大厦,一片疯狂的闪光灯迎接着我们。到处都是狗仔队。跟踪摩托发动起来,泰瑞尔和其他三个手下带着我们穿过媒体,走向加长轿车,他以粗暴有力的方式推开一片相机,与帮我挑选古驰西装时的怜惜之情判若两人。
酷薇用得体的惊奇打量着人群和高喊的记者,但比起我的惊讶就差远了。我们上了车,飞快地远离大厦,后面跟着一群娱记。
酷薇在车载平板电脑前蹲下,输入密码。她穿着一条紧贴大腿的黑裙子,细细的带子搭在光滑的肩头,非常漂亮。我觉得自己仿佛身置电影之中。她输入更多内容。一块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我们这辆车的尾灯:是跟拍的狗仔视角。
“你知道我有三年没约会过了吗?”她问道。
“是的。我从你网站上的个人资料里看到了。”
她咧嘴一笑。“现在我似乎遇到了一个同胞。”
“但咱们不是在约会啊。”我表示反对。
“当然是了。”她又微笑起来,“在别人看来,我就是在和一个帅气神秘的老挝小伙儿秘密约会。看看咱们后面那些狗仔队,他们肯定在猜咱们要去哪儿,打算做什么。”她又输入一串密码,现在我们能看到后视视角,实时关注狗仔队的行动。她又咧嘴一笑。“我的粉丝想看看我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几乎可以想象洪流现在的样子:马蒂的报道还在,但此刻有些别的网站亮了起来,最中心就是酷薇自己对这件八卦的视角,吸引着她的粉丝,他们会希望直接从她这里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她拿起一面镜子,打量着自己,随后对着她的智能手机摄像头绽放微笑。
“嘿,各位。我好像被发现了。我想应该让你们知道,我正在和一个可爱的小伙子进行一场甜蜜约会。我会让你们大家知道进展如何的。我保证。”她把摄像头转向我。我白痴地看着镜头。她大笑起来。“打个招呼,说声再见,翁。”
“大家好,再见。”
她又笑了,朝镜头挥挥手。“我爱你们。希望大家像我一样,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随后她关掉视频,输入密码,把视频发布到她的网站上。
这视频其实什么也不是。不是新闻报道,连独家消息都算不上。可她在平板上打开另一个窗口,显示出她自己的迷你版洪流,这时我看出,她的网站因为大量流量而闪闪发光。她的洪流版本没有我们里程碑的版本那么强大,但仍然能清楚地看到酷薇相关标签的数据。
“你的新闻订阅叫什么名字?”她问道,“看看有没有帮你增加流量。”
“你是说真的?”
“马蒂·麦克利帮我的忙比这个要大。我跟他说了我会帮你。”她笑起来,“再说了,我们也不想把你遣送回黑洞去嘛,对不对?”
“你知道黑洞?”我一下没反应过来,随后才大吃以惊。
她的微笑中似乎带有一丝忧伤。“你觉得就因为我会把脚跷到沙发上,我就不在乎家乡的亲人了?就不担心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我——”
她摇摇头。“你真是新移民。”
“你上‘大块咖啡馆’吗——”我忍不住问道。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她凑近些说道:“我的id是老挝之友。你的呢?”
“小沧。我还以为老挝之友是个男的——”
她只是大笑。
我也凑近一些。“那家人真的逃跑成功了?”
她点点头。“确定。泰国部队里有个将军是我的粉丝。他全都告诉我了。他们有个侦听站。有时还会派巡逻兵过境。”
我感觉像是回到了家乡。
***
我们去了一家很小的老挝餐馆,所有人都认识她,忙不迭地为她服务,狗仔队烦得不行的时候,老板就干脆不让他们进来。我们整晚挖掘着万象的回忆。我们发现我们俩都喜欢琅勃拉邦的凯空路上的那家米粉摊。她以前会坐在湄公河边,希望自己以打鱼为生。在国外哪里也吃不到好的青木瓜沙拉。和她聊天很愉快,她非常活泼。虽然她的美国习惯有些奇怪,但她心肠很好。我们时不时会给对方拍些照片,然后发到她的网站上,满足偷窥者的欲求。饭后我们再次坐上豪华轿车,狗仔又一次围了上来。出名的感觉很怪。到处都是闪光灯,人们朝你高喊各种问题。酷薇美貌、聪明,对祖国内部情况比我们任何人都了解。我对于自己能陪伴在她身边感到有些自豪。
回到车里,她叫我打开一瓶香槟,倒了两杯,她则打开洪流,研究我们这次约会的成绩。她重新设定了程序,加上了对我的新闻订阅排名的监控。
“你比昨天多了两万个读者。”她说。
我开心地笑起来。她继续念道:“有人已经给你做了面部扫描。”她举起酒杯。“你出名啦。”
我们碰了杯。在酒精和快乐的作用下,我脸红了。我会拿到珍妮丝要求的平均点击量的。就好像一位菩萨从天而降,帮我保住了工作。我在心里默默感谢马蒂慷慨安排这次采访。酷薇凑近屏幕,看着闪亮的信息。她打开另一个窗口,开始阅读。她皱起眉头。
“你写的都是他妈什么玩意儿?”
我被惊讶敲醒。“大部分都是政府报道。”我耸耸肩,“有时也有关于环境的文章。”
“比如?”
“我目前在写一篇有关全球变暖和亨利·大卫·梭罗的文章。”
“这不是完事了吗?”
我很困惑。“什么完事了?”
豪车拐弯驶上好莱坞大道,把我们推到一起,狗仔摩托像鱼群一样在我们周围加速。他们在车子侧面对着我们一通猛拍照片。透过车窗防护膜看去,他们就像是萤火虫,比我的报道在洪流中的光点还要小。
“我的意思是,这种文章不是老生常谈了吗?”她啜了口香槟,“就连美国都开始减排了。大家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达成一致了。”她敲敲座位扶手。“我这辆车虽然用的是混合引擎,但碳税也已经翻了三倍。大家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达成一致了,我们要想法解决它。还有什么可写的?”
她真是美国人。美国人的优点包括乐天,勇往直前,敢于创造自己的未来。缺点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无知,不愿意停止幼稚的行为。
“不,这事没完呢。”我说,“情况越来越糟,每天都在恶化。我们所做的改变似乎收效甚微。可能是太微不足道,也可能是为时已晚。总之情况还在恶化。”
她耸耸肩。“我看到的报道不是这么说的。”
我克制着自己的火气。“你看到的当然不这么说了。”我指指屏幕。“看看有多少人点击我的文章。大家都想看让人高兴的报道、搞笑的文章,不是我写的这种。所以大家都写你看的那种,狗屁不是的玩意儿。”
“可是——”
“不。”我用手比划了一个砍掉的动作,“我们新闻人都是高智商的猴子。要是你们愿意奉上关注和点击率,我们可以无条件听命于你们。我们就写好消息、你们可以利用的消息、可以消费的消息、三俗的消息。我们会告诉你们怎么提高性生活质量,怎么改善饮食,怎么变得更漂亮、更开心,或者怎么冥想——是啊,太有启发了。”我做了个鬼脸,“要是你想看散步冥想和双飞·翻倍,我们就给你看。”
她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我不高兴了,“我没开玩笑!”
她摆摆手。“我知道,我知道,但你刚才说‘双飞·翻’——”她摇摇头,依然笑个不停。“算了,没事。”
我沉默下来。我还想说下去,告诉她我的挫败。但现在我对自己的失态感到尴尬。太丢脸了。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前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现在我成了美国人,和珍妮丝一样幼稚、任性。酷薇还嘲笑了我。
我克制住自己的怒气。“我想回家了。”我说,“我不想再继续约会了。”
她微笑起来,伸出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别这样。”
我心里有个声音说这是犯傻,放弃这个机会也太愚蠢太欠考虑了。但我突然觉得,这次换取浏览量、点击率和广告收入的疯狂活动很肮脏。就好像我父亲和我们一起坐在车里,露出不赞成的表情。他仿佛在问我,他那些关于朋友失踪的控诉书是不是为了点击率。
“我想下车。”我听到自己这样说道,“我不想要你的点击率。”
“可——”
我抬起头直视着她。“我想下车。就现在。”
“在这儿?”她露出恼怒的表情,随后耸耸肩,“随便你。”
“对,就在这儿。谢谢。”
她叫司机靠边停车。我们安静而别扭地坐着。
“我会把西装还你的。”我说。
她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没关系。送给你。”
这让我感觉更糟了,拒绝她的好意变得更加屈辱,但我还是下了车。四周全是咔咔响个不停的相机。这就是我作为名人的一刻钟,在这几秒,酷薇的所有粉丝关注着我,他们的闪光灯此起彼伏。
狗仔队朝我大喊着各种问题,我往家走去。
***
一刻钟之后,的确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考虑叫辆出租,但随后又改了主意,决定还是再多感受一会儿夜色。我想步行穿过这个从来没人步行的城市。我在一个街角买了个奶酪肉馅玉米饼,又买了张墨西哥彩票,因为我喜欢彩票上印的亡灵节的镭射图案,感觉它呼应了佛祖有关生死无常的教诲。
我买了三张彩票,有一张中了:奖金一百美元,我在任何一个墨西哥电信的小铺都可以兑奖。我觉得这是吉兆。虽然在工作上已经倒霉透顶,但我仍然觉得自己很幸运。仿佛父亲正和我一起穿过这夜半凉爽的洛杉矶街道,我们又见面了,我手里拿着一个玉米饼,还有一张中了奖的彩票,他拿着一根老挝的红A香烟,露出赌徒的安静微笑。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仿佛在保佑我。
于是,我没有回家,而是回到新闻编辑室。
我到的时候,我的点击率已经长上去了。就算这会儿是半夜,也有一小群薇粉在读格纹蝶和美国政府无能的报道。在我的祖国,这种报道根本不会存在,审查就会毙掉这类文章。但在这里,它闪着绿光,随着人们的点击变幻大小。它孤独地闪耀着,周围都是比它大得多的光球,比如英特尔发布新处理器,低脂饮食指南,搞笑猫咪图片,南极真人秀视频。五彩斑斓的光芒美不胜收。
双飞·范贝报道的那轮绿色太阳在洪流中心闪闪发光,突然又变大了。范贝正在采取什么行动。也许是自首,也许是谋杀人质,也许他的粉丝自发组成人墙保护他去了。随着读者注意力的转移,我的文章湮灭了。
我又看了一会儿洪流,然后回到我自己的位子上,打了个电话。一个满脸皱纹的大胡子男人接了电话,揉着睡肿的脸。我为这么晚打电话道歉,然后用各种问题轰炸他,同时录下这段采访。
他长得傻乎乎的,眼神狂野。他的一生过得就像梭罗一样,对这位森林僧侣进行了深入思考,跟随着他的谨慎脚步穿过仅剩的森林,在桦树、枫树和矢车菊之间漫步。他是个愚人,但也是个热忱的愚人。
“我一朵也没发现。”他告诉我,“在这个季节,梭罗发现过数以千计的矢车菊。那时候数量太多了,他根本不用费劲去找。”
他说:“我很高兴你打来电话。我很想发新闻通稿,可……”他耸耸肩。“真高兴你愿意报道这件事。否则就是我们说客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自娱自乐了。”
我微笑起来,点点头,注意到他很真诚,这个狂野的怪人就是大家都不会在意的那种人。他的形象不适合录视频,他说的话不适合写文章。他没有一句话能一针见血。他的观点全都潜伏在博物学者和生物学的行话之间。随着时间推移,我会找到另外一个采访对象,上镜一点的,或者讲话有条理一点的,但现在我只有这个邋遢而愚蠢的大胡子老头,执著于一种不复存在的花。
我一整夜都在润色文章。早上八点同事纷纷进门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写完了。我还没来得及跟珍妮丝说,她就来找我了。她摸摸我的衣服,咧嘴一笑。“西装不错嘛。”她拉过一把椅子在我旁边坐下。“我们都看见你跟酷薇在一起了。你的点击率有大幅上升。”她冲我的屏幕点点头。“把昨晚的事写下来了?”
“没有。那是私人谈话。”
“可大家都想知道你为什么下车。《金融时报》的人给我打电话来,想拿独家报道然后平分点击量,如果你愿意接受采访的话。你甚至都不用自己写。”
这个点子很诱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到大量浏览量,也就意味着广告红利。但我还是摇摇头。“我们没讲什么值得别人知道的重要话题。”
珍妮丝看着我,仿佛我疯了。“你可没什么资格讨价还价,翁。你们俩之间肯定发生了点事。大家都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快告诉我们你们的约会到底怎么样。”
“那不是约会。是采访。”
“那就把这篇该死的采访发出来,让你的平均点击率长上去!”
“不。要发也是酷薇发,如果她想的话。我写了别的东西。”
我给珍妮丝看我的屏幕。她身子前倾,读着读着脸便绷了起来。她第一次以冷冰冰的方式发脾气,而不是我预期的大吼大叫和满腔怒火。“矢车菊。”她看着我,“你需要点击量,可你却给他们看矢车菊和瓦尔登湖。”
“我想发布这篇报道。”
“不行!老天,绝对不行!这跟你那篇蝴蝶报道没什么两样,还有那篇公路合同,还有议会预算。根本不会有人点击,根本没有意义。没有一个人会看这种文章的。”
“这是新闻。”
“马蒂在那儿辛辛苦苦帮你,你却——”她嘴唇紧闭,控制着愤怒,“好吧。随便你,翁。如果你非要用梭罗和花给自己挖个坑跳进去,那你就自己动手吧。既然你不愿意帮自己,我们也帮不了你。底线是五万读者,否则我就把你送回第三世界。”
我们彼此相视。两个赌徒正在互相打量。判断着谁手里有好牌,谁在虚张声势。
我按下“发布”按钮。
文章进入网络,向新闻订阅宣告着它的到来。一分钟后,一枚小小的新太阳在洪流里亮了起来。
珍妮丝和我都看着绿色星火在屏幕上闪烁。读者们转向这篇报道。开始访问它,转发它,页面上开始显示点击量。这篇报道微微闪亮。
我父亲押过梭罗。有其父必有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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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梅子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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