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巴兰坦
托尼·巴兰坦在英格兰出生长大,于1999年发表了第一篇作品。他最著名的作品是2004年至2007年发表的硬科幻系列《递归》三部曲。他的小说很少在英国之外发表,因而不熟悉其作品的读者在科学和想象两方面都会感受到一些惊异。
《米利巴之水》发表于2003年。一些人将这样的作品称为“激进硬科幻”。在本篇所设定的宇宙中,不仅“我们知道的一切都是错误的”,而且科幻读者们坚信的一切也都是错误的。比如说,宇宙不是一个对人类毫无关注的巨大时空,而是仅仅有三百英里宽,它对于生物的存在和感受极其敏感;好奇心不再是推动我们取得最伟大成就的力量,而是我们的致命缺陷。这一切都是通过一名罪犯的视角逐步揭示的,主人公在一系列越来越可怕的实验中充当试验品。本篇是当代科幻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难忘作品之一。
一双脚立在桌子上,等待被人安上。灰绿色的脚,长着鸭掌似的蹼,看上去就像一对潜水员穿的脚蹼,只不过它们是活的。生龙活虎,活力四射。
“我们想着从脚开始,这样在你适应的过程中,它们就能被你的衣服遮住。或许最好还是不要让别人怀疑你的身份——至少一开始不要。”
“好主意。”巴迪·乔的目光越过矮胖的弗林医生,瞧着那双脚。一双异类的脚。薄雾隐隐地笼在它们周围,那是异类的毛孔里冒出的异类的汗。
弗林医生伸出胳膊挡住巴迪·乔,不让他马上就抓住那双脚穿到身上。
“别着急,巴迪·乔。我必须问一句,以备记录在案。你确定想穿上这双脚吗?你知道一旦穿上就摘不下来了。”
“是的,我想穿上它们。”巴迪·乔盯着那双脚说。
“你是否知道一旦接上了,它们就成了你的一部分?如果你的身体排斥它们,就是在排斥自己的脚?或者更遭,它们有可能还连着,但是接口却出了毛病,给你造成永久性的疼痛?”
“我知道。”
“即便如此你还是想继续?”
“当然。作为判决的一部分,我被打了满满一剂听话药。除了照你说的做,我别无选择。”
“哦,这我知道。我只是需要听你亲口说出来,好记录在案。”
弗林医生闪身让出了道。巴迪·乔毫无阻拦地拿起那双脚,带到屋子另一侧的椅子旁。然后他坐下,脱掉自己的鞋袜,穿上了那双脚。
这就好像把他自己那两只光秃秃的人类的脚插进了一双橡胶手套里。他奋力扭动着把脚放对位置。异类的脚并不欢迎他,它们在反抗,想把他吐出去。在内心深处,他能够听到自己在尖叫。异类的脚从毛孔里渗出酸性的汗液,泡得他双手灼灼生疼。他自己的脚正在被切除,正在被弗林医生及其团队令他穿上的第一阶段异类身体溶化。巴迪·乔感到剧烈的疼痛,但是小小的听话药晶体正在慢慢溶解到他的血流中,令他始终保持着微笑。
然后,忽然之间,那双脚滑到了正确的位置,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搞定!”弗林医生的一名团队成员喊了出来。她从控制台上抬起视线,对一名护士点点头。“你可以拿掉传感器了。”
她撕掉他皮肤上的胶带,扔进了废料槽。
“表现完美。我们做到了,诸位同仁。”
弗林医生和房间里的其他人握手。人们看着控制台,看着那双脚,看着彼此,看着各个方向,就是没有一个人看巴迪·乔。巴迪·乔只是站在那里,微笑着低头看他奇怪的新脚,惊异于它们带来的新奇感觉。通过它们感觉到的地板不太一样,太干,太糙。
弗林医生走过来,容光焕发的圆脸上咧着一个大大的笑容。“好,我们希望你在房间里走一走。你能做到吗?”
他能做到。把你的脚泡进水池子里,看看光线的折射会把它们的形状扭曲成什么样子。这就是那双脚带给巴迪·乔的感觉。即便它们与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格格不入,但却是他的一部分,仍旧是他的一部分。
他左腿朝前迈了一步,抬起来的时候,左脚变窄了。落下的时候它又铺展变平,整个蹼感受着增塑地板的质地。它有些退缩。地板太干,太糙。喷一股子酸雾应该能把它化作乌有。他又挪动了右脚,然后便吧唧吧唧地扑打着两只脚掌在地板上走起来。
“走路没问题吧?”弗林医生问。
“没问题。”他答道,但医生问的并不是他。
大家最后检视了一遍控制台。聚在一处的医生、护士和技术人员一个接一个地竖起了大拇指。
“好的。”弗林医生说,“那么谢谢你了巴迪·乔。你可以穿上鞋子了。如果你把脚的关节相互交叠着卷起来,就应该还能穿进鞋里去,而且那样你也能藏住它们。咱们下星期同一时间见。”
“嘿,等一下。”巴迪·乔说,“你不能在听话药还有效的时候就把我送出去。”
弗林医生耸耸肩。“我们没办法让你留在这里,占着实验室是要花钱的。我们也要在五分钟之内出去了,好给一个历史天文学家团队腾地方。再见。”
于是就这样了。他别无选择,只得穿上鞋走出实验室,来到第五层甲板上。
***
巴迪·乔朝一部能把他带到第二层甲板的电梯走去。夜晚的这个时候,第五层甲板相当空旷。运气好的话,他可以一直回到家都不被人看出来他是一个中了听话药之咒的人。
他的脚在塑料鞋袜里蜷缩成一团。他竭尽全力控制酸雾排出,以免溶掉鞋袜,让他的脚没有遮拦地拍在外面。别放弃,巴迪·乔,甲板的金属格子可够你那双可怜的脚受的。
实验室离柱塔还挺远。透过甲板的网眼,他能看到下面很远的地方,波浪拍碎在垃圾遍地的海岸线上。抬起头来,他能看到被拍扁的群星挤在一起,模模糊糊地出现在只比最高的建筑高一点儿的地方。他倒是愿意停下来一会儿,因为欣赏宇宙的残迹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享受,可是他不敢。听话药还在体内起作用的时候可不敢耽搁。
少数几个在外行走的第五层甲板居民一如既往地对他视而不见。科学家还是律师,谁能辨得清?他们一个个都裹得严严实实以抵挡冬季的严寒,裤脚扎进袜子里,不让金属甲板之间的阵阵冷风吹透。巴迪·乔一直走在阴影里,在交错纵横的建筑支柱间躲躲闪闪。靠近柱塔的时候,看到黄色的灯光倾泻在主电梯的抛光木门上,他不由得松了口气,不过他高兴得太早了。有个一直跟着他的女人在他身后的阴影中喊了一声。
“站住。”
他站住了。
“你用着听话药呢,是不是?”
“是。”
巴迪·乔感觉自己的心里渐渐响起了凄惨的哭声。他们先是夺走了他的脚,这会儿又要夺走他的钱包,或者更遭。
“你犯了什么事?”
“强奸。”他说,“可是……”
“我不想听细节。”
巴迪·乔听话地闭上了嘴,内心的不安越来越烈。他的鞋子在溶化。
“就在两个月前,有个王八蛋强奸了我对象。他一个人从第二层升上来,在电梯里被堵上了。你是第二层的吗?”
“是的,可是……”
“我没兴趣。我让你从甲板边上跳下去怎么样?”
“请不要那么做。”
“这有点儿意思。约翰也说了‘请’,可那个王八蛋没有理会。”
巴迪·乔的双手握在了一起。他的新脚自己伸开又缩紧,试图逃离那女人。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就这样了,就这么结束了。她会让他跳下甲板,而他只能服从。她会那么说的,她会……
但是,接下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停顿太长了。
他转过身来,女人已经走了。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有一个噩梦般的东西。巴迪·乔发出了声音,那是纯粹的恐惧引发的犀利尖叫。
他正看着另一个异类。他正看着自己。那东西长着和他一样的脚,身高和他一样,手伸展出来……不,不要看那双手,巴迪·乔。但是还有更可怕的呢。
它没有头。
没有头,它却在看他。它正试图对他说什么,但是他无心理解。
——没事了,异类说。——先不说了,忘了这事吧。
它升到空中消失了。
两分钟之后,巴迪·乔颤抖着走向电梯。
他在听话药的作用下把异类忘了个一干二净。
***
巴迪·乔的公寓位于第二层甲板一座拼接建筑的顶部。这里的居民都是那些脑袋灵光得不至于什么都相信,但还没灵光到有所信仰的人。从他的窗户看出去,是第三层甲板底部投下的阴影。他有一张床、一个食物阀门和一台显示屏。走廊尽头有一间浴室和一排厕所隔间。巴迪·乔的父亲住在再往里面数的第二间公寓,更往里面的一间是他妹妹的。巴迪·乔的祖父曾经住在紧靠着电梯间的那一间公寓里。每次电梯运行的时候,那间公寓里都会回声滚滚如雷,整个白天以及晚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如此。不过巴迪·乔的祖父已经去世了,搬进来另外一家人。祖父要是见到他们会称其为印度家庭,不过他在这方面是比较老派的。他年纪大得还记得月亮上第一次开出花来的时候。
“你猜怎么着,巴迪·乔?”显示屏里的一个女人说道。
“我什么都猜不到。”巴迪·乔说。
“明天40P接受下一剂听话药。60P接受下一部分异类套装。”
巴迪·乔在床上翻了个身。他在正儿八经地考虑从甲板边缘跳下去。
显示屏闪了几下,他妹妹出现了。她就住在三个门之外,就在一个和这里一模一样的灰色金属房间里,坐在床上。
“明天40P,嗯,巴迪·乔?”
“没错。”
“到60P的时候安装异类套装的下一部分。”
“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父亲出现在屏幕上。说不定那还是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只是换了个人。
“40P,巴迪·乔。”
“是。”
“60P安装下一部分。”
“他们是这么说的。”
“你祖父会说是‘两点钟’,知道吧,而不是60P。”
“是吗,爸爸?”
“你很像你的祖父,巴迪·乔。他也总是琢磨事情。我总是说你们俩都会因为这个惹上麻烦,这一点也让我说中了。”
巴迪·乔低头瞧着他灰绿色的奇特双足。他已经用塑料袋把它们和尼龙床单隔开了:它们不喜欢床单的感觉。他看着自己苍白消瘦的双腿。
“学着适应它们吧,明天它们就没有了。”
那是楼下公寓的詹姆斯,他那张大圆脸在屏幕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他一边说话一边从阀门那里往杯子里灌食物。巴迪·乔感觉饿了。他在床边找自己的杯子。显示屏上变成了辛格夫妇做爱的画面。已经到70P了。确实该弄点东西吃了。
他跪在床上朝阀门探过去,双脚举在半空,完全不碰尼龙床单。第一层甲板的马蒂出现在了显示屏上。他说话时在空中比划了一个神圣的符号。
“不该强奸那姑娘啊,哥们儿。”他喊道,“明天丢掉的可不只是双脚了啊。”
***
巴迪·乔梦见在自己月球的一个牧场上和祖父一起散步。四下里红的、黄的花朵频频颔首,蝴蝶在花间左点右蘸。巴迪·乔弯下腰来闻一朵花。
不行!脏!花太脏了,巴迪·乔!
他在迷蒙的晨光中醒来,感觉自己很恶心。他必须盯住自己。睡梦里滋生的龌龊想法会在清醒时演变成行动,他知道这一点。想一想甲板,他对自己说,想甲板。
他妹妹在显示屏上看着他。“35P了,巴迪·乔。他们快给你上听话药了。”
“是啊。”他揉着眼睛答道。他翻出自己的杯子,伸到食物阀门下面。
“你觉得这次会是什么?新腿?还是新胳膊?”
“我不知道。”
父亲出现在了屏幕上。“35P了,巴迪·乔。他们快给你上听话药了。”
“是啊。”
他不想谈论这个。他不想失去自己的双腿。他正在违背自己意愿的情况下被变成一个异类。他带上头部之后会怎样?他会出什么事?巴迪·乔会到哪里去?不过,这些都是他活该。看看他的梦就知道了。
“不该强奸那姑娘啊,巴迪·乔。”父亲说。
他自己每一天又何尝不是这么悔恨的?
马丁出现在屏幕上。然后是凯蒂,然后是克洛维斯,然后是查尔斯……
无人机嗡嗡叫着从上面的甲板下来时,他还在床上躺着呢。那是一个圆柱体,带着像黄蜂似的花纹,只比他的拇指小一点。它从甲板和柱塔之间的空隙中穿行而来,急促地冲过支柱里的隧道,在阳台和过道里穿梭,一直来到他的公寓。它发出信号打开了他的门。他看到它悬在走廊尽头的半空中,随着它嗡嗡作响地靠近,身形也变得越来越大。它轻轻地停靠在了他的手上。随着一阵轻微的刺痛,听话药晶体滑入了他的皮下。他的胳膊麻了一下,仿佛不属于他似的,不过接着又恢复了知觉。他低头看着无人机小小的身躯,体会着金属脚一下下踩在他皮肤上的感觉。它对他说话了。
“60P,巴迪·乔。回实验室,去装你的新腿。”
“好的。”他说。他的新脚自己摆动起来。它们很兴奋。巴迪·乔翻身下床。听话药要花5P的时间才能生效。他想在那之前赶到实验室,不让别人再次利用他。
等一下。再次?再次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他摇摇头,搜索着自己的想法。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走出公寓,噼里啪啦地下楼梯走到第二层甲板,穿行在被螺栓连接成一套套公寓的铆接金属箱之间。他从一群十来岁少年的身边走过。他们一边笑一边互相撺掇要伙伴透过地板的金属栅格朝第一层甲板的教堂、清真寺和佛教寺院撒尿。一个内裤褪到脚脖子的女孩看了一眼巴迪·乔,看到了无人机在他胳膊上留下的印记,脸上慢慢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他赶在她说出什么来之前匆匆离开了。
***
巴迪·乔在柱塔的电梯入口外面等待着。肮脏的锥形金属塔身刺向天空,消失在第三层甲板投下的阴影里,塔身表面满是深深的划痕,有如锈红色的血迹。祖父曾说那些划痕是它们从土里长出来的时候被划的。他当时笑了。你觉得这不可思议,祖父说,你肯定以为这些甲板都是人造的。我敢说当今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哼,不是这么回事。自从月亮上长出花来,世上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
巴迪·乔当时没再说什么。在那之前,他还真没考虑过甲板除了自己长出来,还能有其他的可能性。他从来没想过人类制造了任何东西。瞧瞧这些厚实的土色柱塔,怎么会有人觉得它们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呢?
电梯的抛光木门滑开了,走出来三个人。巴迪·乔走进了带衬垫的轿厢,他打了个哆嗦。他们很快就要将他的人性再夺去一点了。他不想去,但是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在说:“第五层甲板,劳驾。”
有人按下了按钮。电梯下沉了一点,每个人的心跳都快了一些。大家都听说过那个故事:正如人们是从尘土中来,总有一天他们会被召唤回去。电梯会关上门,然后带他们下去见造物主……
但不是今天。电梯开始上升了。
***
走在第五层甲板上,巴迪·乔能够看到灰色的天空低垂在第七层甲板的塔尖上方。上层的风更加有劲,吹透了他薄薄的棉衣,冻得他直打冷战。他的脚喜欢这种感觉:它们充满期待地颤抖着。
他来早了。一个历史天文学家团队正在朝实验室圆顶的内壁上投射图像。他们展现的是一种奇特的地貌:芳草萋萋的平原、白雪皑皑的山峰、金穗盈盈的田野,但是一切都不成比例,山峦、谷地都比巴迪·乔小时候看到的古老地球的图片上大。
“这是什么?”他问身边一位穿白衣的天文学家。天文学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明白了。
“啊,是那位穿异类套装的先生。”他说,“如果你问我有什么看法,我说搞什么异类套装是浪费时间,不过大概你也不会问。”他转过身来,朝整个房间挥舞了一下手臂。
“这个,我的朋友,是火星。或者我该说是大转变与大坍缩之间的火星。这些图片是殖民地建立大约两个月之后拍下来的。”
“看上去很……奇怪。”
“你觉得奇怪,我的朋友,是因为你一直生活在大坍缩之后的世界里。对那些曾经生活在大转变之前的人来说,那个世界就是天堂。它看起来就像是真实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
“嗯,真实世界之一。这就是我们在寻找的东西,我的朋友。这就是他们在第七层甲板建造这些塔的原因,也是那些为你造了套装的朋友们在寻找的东西。真实的世界。”
他叹了口气,看看四周。“当然,我曾祖父不会承认这些图片反映的是真实世界。”
“为什么?”
这时有人在喊那个人。“不好意思,我必须走了,说不定下一次我能告诉你一些东西。”他握了一下巴迪·乔的手便匆匆离开了。他看上去有点儿像走廊那头的辛格先生——也就是会被他祖父称为印度人的那种人。
历史天文学家们开始收拾东西了,另一组科学家正在进入房间。他们就是研究异类套装的科学家们,其中两个推着一辆小推车,巴迪·乔感觉到一阵恐惧的颤抖。套装的另一部分就放在上面。他感觉恶心,那东西超出了他的预期。不是一条裤子,也不是一件上衣,而是连体裤似的东西。它会把巴迪·乔除了头和手之外的地方全部吞掉。而当你的头也没了,你会在哪里,巴迪·乔?(头,头。他现在为什么会想着异类的头?不要想那双手!)
弗林医生看到他在房间的另一侧发抖。“啊!你在那里。快脱掉衣服。我们时间不多。”
巴迪·乔开始照做,但是他内心深处在恐惧地哭喊。我不想这样!那么你不该强奸那姑娘啊,巴迪·乔。这是他那只上了听话药正忙于脱掉衬衫的手在说。
有人把传感器垫片贴到了他的脸上。他踢掉鞋子,双脚便自己展开了。弗林医生耐心地站在他旁边,瞧着历史天文学家们不经意间留下的一幅图片。
“一群活在过去的傻瓜。”他说,“当整个宇宙的全部可能性尽在掌握时,我们都不曾理解真相,为什么要通过观察过去拥有之物的复制品来获知答案?最好还是放弃过去,真相在其他地方。”
他丢开那张纸,它飘落到地上。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巴迪·乔。后者已经赤身裸体了,蓝色的血管在苍白的身躯里隐约可见。
“我要上厕所。”
“憋了一会儿。”弗林医生说,“这对套装来说会是一个有趣的测试。”他转身对团队其他成员说,“准备好了吗?”
一个女人摇摇头。“再等五分钟。扩大颈部的时候我们遇到了点麻烦。”
弗林略一点头。“没事,我们预留了一点机动时间。”
巴迪·乔颤抖着,部分是因为寒冷,但主要是因为恐惧。灰绿色的异类套装身躯从外面看闪着湿滑的亮光,但是从脖子那里看进去,他能看到内壁奇怪的紫色。一排排银灰色的钩子看起来半是金属半是有机体,密密地铺了一层。他穿上之后这些钩子会对他怎么样?会插到他体内多深?不过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他们告诉过他:一直进去,巴迪·乔,钩子会一直插进去。它们很快会缠上并钩住你的血管、神经和器官,并以它们为依据决定生长的形状。它们会在你黑白色的身体样板上挥洒夺目的彩印色。你会成为一个数字涂色板做成的人。
弗林医生开始自顾自地哼哼起来。黄色的灯光照在他的头和眼镜上。
“为什么?”巴迪·乔悄声问道。
“什么为什么?”弗林医生说。
“为什么你们要对我做这个?”
弗林医生耸了耸肩。“就是碰巧了吧,我觉得。我们告知法院,说我们需要一个测试对象。你的案子是随后的第一个重大案件,我猜。”
“不是,”巴迪·乔说,“我是问,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改造成异类?”
弗林医生眼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似乎不由得感觉到一丝钦佩。“你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对吧?你想要知道原因?你确实比群氓之众强一点,是不是?好吧,我来告诉你……”
“准备好了,弗林医生。”套装旁边的那个女人竖起了大拇指。
弗林医生带着歉意耸了耸肩。“对不起。也许下周我们能有时间谈。”
他双掌相握。“好了,诸位,开始吧。巴迪·乔,你能到套装这边来吗?”
巴迪·乔一边朝前走一边发出一声不情愿的呜咽。套装的颈部已经张开了。现在它看上去就像个紫色的大嘴,里面立着一排排钩子似的尖牙。它是有弹性的,那些牙齿在他眼前泛着波浪。
“都准备好了?”弗林医生环顾四周,“好,迈进套装。”
“没问题。”内心在尖叫的巴迪·乔面带微笑地照做。迈到当中,他头一次体会到那个姑娘当时的感受。她也不愿意经历那种遭遇,她说了“不”……他迈进了套装。
***
巴迪·乔没法在床上躺着,他的新身体做不到。这不仅是因为床已经变得很奇怪:干燥、粗糙而尖利,一如这个新世界里的所有其他东西。不,不仅是因为这个,尽管一想到穿上衣服,感觉到松紧带和尼龙贴在皮肤上,他就会发抖,而一想到羽毛贴到皮肤上,他就会干呕,就跟他还有胃似的。
不,让他焦躁不安的是他的皮肤可以视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