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就在他的视野边缘,房间的各个角度——天花板、地面和四面墙,全都幽灵般若隐若现,他的身体正在看着它们,汇报给并不能全然理解的脑。
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好像他半瞎而且窒息。但是他无论如何都阻挡不了这种并不完美的全新视觉。
那么该怎么办?他的脚知道。它们已经伸展开,从墙上走到天花板上,然后紧紧抓住天花板。
现在他吊在天花板上看着显示屏。辛格夫妇刚刚做爱结束。到了看他妹妹喝晚餐的时候,她朝他举起了那一杯子食物。
“你好,巴迪·乔。下一次要拿走什么?手?”
“我猜是。”
“不该强奸那姑娘啊,巴迪·乔。”
“我知道,我知道。”
他的父亲出现在了屏幕上。“你好,巴迪·乔。下一次他们要拿走什么?手?”
“我猜是。”
“不该强奸那姑娘啊,巴迪·乔。”
“我知道,我……”他停下了。
他为什么要吊在这里说这些废话?为什么不出去感受一下世界?他的身体太干了,外面有从海上吹来的又湿又咸的风。
“嘿,巴迪·乔!”
父亲的脸在屏幕上瞪着他,困惑又有些恼怒。这是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在父亲空洞冷漠的眼神之外看到某种表情。巴迪·乔都有点想要停下来和他说话了。嘿,老爸,最近去了哪里?
但是,他的异类身体另行其是。一只脚松开了天花板,连着它的那条腿转了一百八十度,令人不可思议地伸到了地上。它碰到地板之后另一只脚也松开了。
父亲在显示屏上朝着他喊起来。“嘿,巴迪·乔!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他喘息着说。他的新身体走出了公寓,沿着走廊走向电梯。
***
夜晚比白天更有趣一些。他倒吊在第三层甲板底部——从下面抓住甲板时,金属格子感觉并不奇怪——朝上看去,视线透过双脚,看着绵绵雨声充盈不绝的漆黑空间。铁锈色的雨水流过他的脚趾,沿着灰绿色的腿淌下来,从手和鼻子上滴下去。他能够注视着倒影,看到两个巴迪·乔朝下看着第二层甲板的街区和阴影。他能够伸长自己的腿,让重力把他像颗太妃糖似的拉开,让海风吹拂着他。
只要是头能过去的地方,他的身体就能过去。他收窄自己的身体,从甲板和柱塔之间的空隙塞进去,越爬越高,最后吊在了第七层甲板的底部,低头看着精英阶层居住区周围的公园和花园。他来到甲板边缘,看着点点寒星散布在夜空的某一块。整个宇宙已经被压进了一个不足一百米厚的区域。
曾几何时,宇宙大得无法想象,后来发生了大坍缩。为什么呢?对此当然有一些流言。一些人说我们在太空中并不受欢迎,一些人说我们做了一些在宇宙眼里太下流的事情,于是宇宙被压缩得几乎一点儿不剩,又在其他地方重新来过。巴迪·乔的祖父想法更新奇,他说人类把宇宙想象没了。
他记得祖父是这么说的:“心灵是属于它自己的地方,它能够全凭自己把地狱变成天堂,把天堂变成地狱。”
他们曾经走在甲板上畅快呼吸,听着海浪在下面一遍遍扑打布满垃圾的海滩。海洋到哪里去了?他曾经很好奇。
“我们的心灵曾经和宇宙一样大,巴迪·乔。”祖父看着被挤扁的天空说。“现在仍是如此。”他又哀伤地补充道。
还有其他东西和他一起挂在第七层甲板的底部。另一个灰绿色的身体正瞧着他在微风中飘荡。那是另一个异类,和他一样。可是瞧瞧……不要看手,巴迪·乔。
它没有头。
“嘿!”他喊道,“我见过你吗?”
另一位犹豫了一下。它好像在看着他,尽管它根本没有头,然后它转身迅速离开了,在甲板上倒吊着摇荡,消失在了如林的柱塔之间。
“嘿!”巴迪·乔又喊道,“回来!”
他开始追它,但是他还不适应自己的新身体。
不管穿那件套装的是谁,此人显然有经验得多。那是谁?他们曾对巴迪·乔说他是独一无二的。那个异类越来越远了。它在甲板下方毫不费力地摇荡,身体在精英居住区的上方像个钟摆似的晃来晃去。在纵横交错的支柱间穿行时,身体不时被下面的光亮照到。它绕过一座柱塔之后消失了。巴迪·乔加快速度,跟着它绕过了宽大的金属弧面,但是无济于事,它已经不见了。
“你在哪里?”他喊道,然后是“哎呀”一声,因为他感觉到右手被叮了一下。他看到一个黑黄相间的无人机正把听话药推入他的皮下。金属下颚闪烁着红光。
“你跑到哪里去了?”无人机嗡嗡地说,“我还以为无法按时找到你呢。明天60P到实验室报到。”
“好。”巴迪·乔说,“没问题。”
***
巴迪·乔能够一直伸长、一直伸长,直到脚仍然挂在第六层甲板的底面,而脸离第五层甲板上的实验室越来越近。他有三百米长,身体像个收音机天线似的在歌唱,收取着从肮脏的海上传来的信号。那里有某种东西在向他讲话,某种和他一样的东西,那另一个异类。他把手放在金属甲板上,松开了脚。他的身体缓缓回缩,恢复了形状。他走进实验室,赶上了历史天文学家们会议的尾巴。
“啊,我的异类套装朋友。你的新身体看起来真不错啊。”
“谢谢。”
“他们今天要拿走什么?”
“我不知道。”巴迪·乔顿了顿。他环顾这群正把图片和幻灯片收拾进又宽又扁的金属箱的天文学家们。他想起了上次见面的情形。
“上次你说过的,你觉得弗林医生对我做的事情是一个错误。那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做?”
历史天文学家笑了一下。“因为你的弗林医生是个有信仰的人。他可能会否认,甚至自己都不信,但是他从小就被灌输了那种教育,而且那些东西现在还在他的内心深处,影响着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我去过第一层甲板,朋友。我去过各教的教堂。弗林医生来自第一层,他曾经走在光秃秃的泥土上,没有金属甲板的保护。他曾经用脚底板和脚趾缝感受过海边的湿沙。第一层甲板上的那些人忘不了曾经的地球。他们感觉到与过去有所关联,但是到了第五层甲板却感觉不到了,他们相信事情应该还和过去一样。怀旧不能成为科学探索的根基,我的朋友。”
“对于你,他说过差不多的话。”巴迪·乔说。天文学家笑了。
“啊!讲得好!不过只讲对了一部分,我的朋友。我的信仰是被科学事实证明了的。他的信仰是被《圣经》证明的。《民数记》,第二十章:这水名叫米利巴水,是因以色列入向主争闹,主就在他们面前显为圣。这水名叫米利巴水,是因主晓谕摩西杖击盘石,便有水流出来。”
“摩西?”
“他带领同胞来到荒原,在那里变出了水和食物,并最终把同胞送到了应许之地。想象一下吧:一开始一无所有,后来生命迸发而出。就像是花儿第一次在月球上开放……你明白弗林医生的信仰来自哪里了吗,我的朋友?”
巴迪·乔慢慢点头。“我想我明白了。”
“啊,可是你全明白了吗?摩西被禁止进入圣地,因为他在米利巴水犯下的罪。”
“他的罪?”
“他不相信主会显圣。”
“哦。”
“而现在,我们被拒绝进入宇宙了。弗林医生和他那一帮人追问,我们又犯了什么罪?”
巴迪·乔不做声地站着,思考着刚刚听到的那些话。历史天文学家又说话了。“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你是强奸犯,对不对?”
“是的。”巴迪·乔说。听话药令他不得不回答。
“我想也是。我想也是。科学界的一大损失。历史天文学界本来能用得上你,可你很快就不在了,真是可惜。”
他说话的时候门打开了,那双手被推了进来。巴迪·乔一见到它们便开始尖叫。
***
“嘿,巴迪·乔!”弗林医生喊道。巴迪·乔盯着他的新手,看着它们巨大的体积,看着多彩的触须从小推车上垂下来,在地上拖过整个房间,一直拖到门外。它们大得一眼看不过来,他可怜的消瘦手腕上要装上那么大的东西,真令人难以想象。它们已经在抽打、扭动,用余晖悠长的冷光图形,向空气中发射他的异类身体能够理解的长长手迹。他的手已经在对他说话了。宽大的手,几百米长,真是太长了。他不想安上它们。不,不想!
“准备好了吗,巴迪·乔?”
“准备好了。”听话药说。“只是还有一个事情。”巴迪·乔说,“我以为我是唯一的一个。”
弗林医生向助手示意把手推车推近一点。“什么唯一的一个?”
“唯一穿套装的人。”
“是啊。”
“但是我看到了另一个异类,就在昨天晚上。上周还看到一个女人,她想要杀我,就在她要让我跳下甲板的时候,她却消失了。我认为是另一个异类把她弄走了。”
弗林医生挥手让手推车停一下,巴迪·乔感觉到一阵轻松。别让我戴上那双手,他想,别强迫我那么做。
“你是唯一的异类,巴迪·乔。这是第一套异类套装:它是一套人造结构。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其他异类,这一点你不知道吗?”
“我倒是有这个想法,但是并没有人跟我说过。”
那双手扭动得更加剧烈了。它们已经感觉到他在附近,它们因为停顿而沮丧,因为受到的约束而紧张不安。一名科学家向后跳开,躲避一条色黄如呕吐物的触手朝她的抽打和挥扫。
弗林医生盯着他的双眼。“你不可能对我撒谎,你正用着听话药呢。”
“我说的是实话。”
弗林医生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擦干净圆圆的额头上的汗。“你是个强奸犯,对吧?你肯定很聪明。”
“我没觉得自己聪明。”
弗林医生看看其他科学家。他们耸肩、摇头,明确地表示自己搞不清楚状况,弗林医生只能自己去弄明白怎么回事。
“好吧,巴迪·乔。你不会撒谎,所以说你一定是弄错了。咱们看一下咱们能否一起搞清楚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因为不可能有另外一个异类。好吗?”
“如你所愿。”
“好,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把你变成一个异类?”
“不知道。”
“我们正在试图反转大坍缩,巴迪·乔,或者至少看一看我们能否绕过它,逃出宇宙这个可悲的小气泡。我们尝试着建造出了奇异得能够看到我们所不能看见之物的东西。你知道大转变指的是什么吗,巴迪·乔?”
巴迪·乔看着那双手,舔了舔嘴唇。那根黄色的触手抽动得更激烈了。别理它,别理它。说说话,把它忘掉。
他说话了。“大转变指的是月球上第一次开花的时候。月球殖民地发送了消息,没人相信他们。他们发射火箭到那里去考证,降落之后发现原本是光秃秃的石头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绿油油的草场……接下来火星上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然后是木卫四,所有有人类殖民的地方……”
弗林医生摇摇头。“不对,巴迪·乔。大转变不是那个意思。你说的那是个普遍的误解。”
“但是我以为……”
“不,那只是一个诱因。大转变指的是我们对宇宙运行方式理解的转变。在几千年的时间里,人类相信地球是专为人类自己创造的一个栖居之所。之后的三百年里人类的观念变了个天翻地覆。我们开始相信生命是在宇宙中随机演化的,会拼尽全力在条件最恶劣的地方挣扎求生,比如海洋的深处,或者大气层的高处,而某个细微变化随时都足以将它们一扫而光。那个理论的证据就写在恐龙化石身上,或者封冻在了冰川里。但我们还是错了。”
黄色的触手又抽打起来,终于突破了束缚它的金属环扣。三名科学家跑着逃开那个扭动抽打的东西。弗林医生继续说着,灰色的脸庞上闪着汗珠。
“所谓进步思想在三个世纪之后又掉转了方向。我们一开始的看法是对的。宇宙最基本的层面确实有一种力量致力于产生生命。宇宙弯折扭转自身来支持生命。当人类定居并居住得足够久,石头里就会冒出水,土壤里就会长出植物……”
巴迪·乔想要逃开,但是黄色的触手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环扣上面,正在努力解开它们。弗林医生似乎没有注意到。
“生命会吸引生命。我们并不理解……人类在月球表面晃荡了几十年,这种效应没有表现出蛛丝马迹,但是当我们建立了殖民地,开始对这颗卫星真正感兴趣之后,它便也开始对我们感兴趣。这就像某种反馈——你理解这个词吗?”
弗林医生看着巴迪·乔,似乎忘记了身后发生的事情。科学家们好像也没有一个在意的。触手又解开了两个环扣,现在约束着异类触手其他部分的金属环扣都被拉开了,砰,砰砰。那双手自由了——那双硕大无朋、触目惊心的手。巴迪·乔想要哭喊出来。他不想穿上它们。
“你理解吗?”
巴迪·乔必须说理解,听话药强迫他那么说。弗林医生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正因如此,在大坍缩之后,我们开始思考生命。假如我们制造出另一种形态的生命又会如何?某种与我们的经验完全相异的东西。假如我们制造出一件异类套装让人穿上又会如何?某个像你这样的人,巴迪·乔。它们会对宇宙得出什么认识?也许它们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请。也许一个不同的视角能够解释宇宙为什么坍缩成了一个三百英里宽的气泡。大坍缩与我们认知上的大转变有没有什么关系?”
“那双手朝着我过来了。”巴迪·乔说。
“没关系。”弗林医生说,“它们就应该那么做。”
“我不想装上它们,它们看上去太大了。装上它们,我就失去自我了。它们太可怕了,你们为什么把它造得那么可怕?”
“我们必须把它造得尽量诡异,巴迪·乔。我们需要异类的视角。在把你弄到这里之前,我们弄来了其他一些被判刑的人,给他们灌足了麻醉剂、迷幻药,记录下他们的幻觉。我们记录下儿童的尖叫、在睡梦中抽搐的狗的思维模式,记录下漆黑房间里一道非常明亮的闪电引起的恐惧。我们获取了全部这些资料,然后涂写在制作你身体的画布上,好尽量让它更加怪异一些。”
触手在巴迪·乔周围形成了一个挥打抽动着的牢笼。他和弗林医生一起站在一个橙黄相间的暴虐旋涡里。有什么东西从地板上站立起来,深绿色的圆圈里长着尖利的红刺,那是他的新手的腕部。
弗林医生似乎并未在意。“你也知道,就算我们的实验成功了,我也不免还是要思考维特根斯坦说的那句话,‘即便狮子会说话,我们也听不懂。’我怀疑我们是否能够理解你,巴迪·乔。”
“请不要让我穿上它们。”他哭喊道。
“不该强奸那姑娘啊,巴迪·乔。”
“我知道,我知道。”
他记得那个姑娘。当时他在电梯里把她逼到了角落里,他记得她是怎样颤抖哭泣的。
他想到了他的祖父,还有祖父说过的那些话。那女孩的样子让他想起了祖父,她也有着那种质疑而聪慧的神情。他以为她能够理解。巴迪·乔问她,走在高悬天际的繁星之下,走在海边感受着脚下的沙粒和凉爽的海风,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她请求他停下的时候,他没有理会,只管继续说,试图让她明白。
巴迪·乔强奸了她,粗暴地掰开了她的两个脑半球,把异类的思想塞进她的头脑,让它们凝结在她的体内。那是肮脏的、下流的、未经她允许的。
那双手够到了巴迪·乔,包住了他的人类手掌,溶化了它们。
“这样的痛楚是我应得的。”他皱起了眉头。
“下周同……”弗林医生开始说话,但是那双手掌握了局面。它们扫过房间,把弗林医生切成了两半。他的腿还立着,头和肩膀却掉到了地上。
“嘿,巴迪·乔,停下……”
轻轻一挥,那位喊出声的女科学家就被削掉了一半头颅。半个脑袋在房间地面上滚出一条弧线,金黄色的头发像转轮烟火似的甩成了圆形。黄色和橙色的触手疯狂地抖出一道道正弦波,房间里充斥着它们癫狂暴戾的能量。骨肉在飞溅的鲜血中被撕成碎片,异类的身体扩展到整个房间,伸到了外面的夜色中。巴迪·乔只剩下连接在套装上面的一颗人类头颅,他能感到自己的手在温暖的房间里,在冰凉的暗夜中,按在金属甲板上,浸在血泊中,抓住了漆黑大洋岸边悬崖上的栏杆,把他自己拉出了房间。那双手要把他带到哪里?几只触手抓到了弗林医生的头和肩膀,把它们捡了起来。他感觉到它们刺进那具体温尚存的残躯,摸索着脊髓,找到动脉和静脉,扭动着缠上了它们。
于是,巴迪·乔离开了实验室,被他的手拉到了第七层甲板的上面。
听话药为什么不管用了?巴迪·乔昏过去的时候正这样想。
***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扩展到和第七层甲板一样大了。他的新手和甲板金属网的每一根线缆有着同样的尺寸和形状。他的腿沿着两座柱塔延伸下去。他的头悬吊着,俯视着第六层甲板上的花园和房屋。
弗林医生出现在了他面前,看上去就像个手套式木偶。异类触手已经强行刺入了残躯的神经和关节,让他活动起来。
——对他讲话。
“嘿,巴迪·乔。”弗林医生说。他无力地垂着眼睑,眼珠上下翻动,左右摇晃,勾画出一道缓慢的正弦波。
“嘿,弗林医生。”巴迪·乔说。他的脑部想要感受恶心,但是他已经没有了能够恶心的器官。
——我的头在哪里?
“套装身体想知道头在哪里。”
“它还没有完全做好呢,巴迪·乔。我想它永远不会完成了。手杀死了团队的大部分成员,我不知道制造头部需要的专业技术还是否存在。就算存在,没有我来搞定征用令,它也永远造不出来。”
沉默。身体在思考。弗林医生抽了一下鼻子。一股樱桃色的鲜血沿着一条触手的侧面流下,滴在了下面的甲板上。
——你对其他异类了解多少?
巴迪·乔转述了问题。
“一无所知。”弗林医生说,“你是我们建造过的唯一异类。不可能再有其他异类。嘿,你不可能一直像这样维持着我的生命。还能撑多久,最多10P?”
“身体能够感觉到其他异类的存在。”巴迪·乔聆听着声音说,“它说它们始终都在增加,就在海洋的另一边。现在已经有十个了。它想要个头,好加入它们。”
“十个?不可能啊!不管怎样,根本没有海洋的另一边。你还不明白吗?宇宙尚未坍缩成虚无,靠的就是这个气泡里生命的压力。生命力强大得引起了甲板的生长,只为了让我们能够活下去。不再有海洋的另一边了,只有这里。”
“现在有海洋的另一边了。”
这时候他知道答案了。很明显的答案,它径直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我知道答案是什么了:我知道那些异类来自哪里。”他说。但是太晚了,弗林医生已经死了。
“可是我想告诉你答案,弗林医生。”他喊道。触手从弗林医生体内松脱出来,相互揉搓着,就像是人类在搓掉手上的脏东西。它们放开了他,让他远远地跌向下面的甲板。巴迪·乔看着弗林医生的尸体翻滚着跌落,越跌越远,直到掉在某户人家的房顶上。
触手又在扭动抽打,在他周围的空气中拼出橙黄相间的长长手迹。这就是它们说话的方式,巴迪·乔想,异类就是这么说话的。我在我的潜意识里能够听到,通过我的周围视觉能够读到。
——我们来自哪里?
“来自充满宇宙的生命之力。”巴迪·乔说,“如果月球上开出花来仅仅是因为人类生活在那里,那么当有关你们的想法在弗林医生的实验室里扎根时,你们就注定会出现。新的生命行走在地上,便会开拓出支持它的新环境。现海洋对面已经有了新环境。”
——多么奇怪的想法。这是宇宙运作的方式,可我们不是这么设想的,巴迪·乔。
“任何人都不是这么设想的。”巴迪·乔说。他现在有三十英里长,二十英里宽,两英里高,腿和胳膊占满了周围所有的甲板。他每时每刻都在生长。“这是个以滋养生命为唯一目标的宇宙。新的生命时刻都在迸发,而我们却困在了这个小气泡般的宇宙里。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快了,巴迪·乔,快了,但是不能像现在这样。现在我们知道是什么在阻碍我们了。
“什么?”
——你。
触手甩了一个圈,抓住巴迪·乔的头,干净利落地拔了下来。这脑袋已经没有用处了。没有脑,异类也是完整而且能够思考的。弗林医生和他的团队把它设计得如此不同寻常。
巴迪·乔的头翻滚着跌向弗林医生的尸体时,触手开始从第七层甲板的金属上松脱抽回。身体伸得越来越细,准备掠过海洋,伸向自己的同类……
然后它又停住了。它沾染了一点点巴迪·乔和他的人性,沾染了一点点人类的起源。它是由人类创造的,人类的一点点原罪被织入了它的身体。它并没有完全摆脱人类对于宇宙究竟因为什么而不得不自保的好奇。它仍想要知道对于事物如何运作的解释。好奇,这是最为怪异的感觉。如果没有它,没人会惊叹自身的存在。这是个令人眩晕的想法。
异类环顾着,四处品咂着,体验着残存的人类世界,体验着甲板和被污染的海洋,还有定义了这个世界栖居者的那种注定失败的冲动的最后一次微弱激发:试图理解世界基本机制的强烈欲望,那种总要违背基本规则的执拗——尽管那规则在量子层面就被写就,并在人类最古老的文本中有过警示。
不要审视这个系统,否则你会改变它。宇宙不愿被理解,它会反抗。
忘了所谓好奇心吧,异类对自己说,它立刻便照做了。
远远的下方,巴迪·乔的头落到甲板上,发出砰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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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鹏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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