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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贝尔维德照样去了沙滩,远离查尔斯东尼的视线。她突然听见他的尖叫。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挪过身子了。她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蹲坐在沙滩上,僵硬的瘸腿斜拖在身侧,权作工作台的砂岩上摆着尚未完工的项链。

她立即直起还能支撑身子的三条腿,砂岩顶上的粒粒五彩石、玻璃和铜丝散落一地。一下就猛地站直了,让她自己也感到吃惊,但走起路还是绊手绊脚,陀螺仪早已失灵,无法保持稳定。

贝尔维德再度喊叫,她身子一晃,差点栽倒。

攀高是不可能了,但查尔斯东尼还跑得动。她的瘸腿在身后的沙地上刨出一道深深的犁沟,潮汐也涨起来了,她不得不从腐蚀性的海水之中蹬过。

贝尔维德的身影消失在一块突出的岩石背后。她飞快地绕了过去,正看见他被两个体态更高大的恶人打倒在地,其中一人手拿棍棒高举过头顶,另一人则抢去了贝尔维德破烂的网袋。棍棒击中贝尔维德的大腿,他高声惨叫。

查尔斯东尼不敢动用微波投射器。

但她还有其他武器,包括一杆带精准定位激光的化学推进枪,适合狙击行动。敌方都是软目标,连防弹背心都没穿一件。

***

遵照战斗礼仪,她将尸体埋在了沙滩上。这是她的程序设定,对阵亡的敌军要以礼相待。贝尔维德眼下并无生命危险,她已给他的伤腿上了夹板,也处理了擦伤,但是据她判断,以他的伤势无法帮忙。沙地松软,挖坑很容易,只可惜她没法让尸体不接触海潮。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瘗埋结束,她将贝尔维德送回他们常驻的岩石,开始收拾撒落的宝贝串珠。

***

他的腿没有断,只是受了点扭伤和擦伤,伤势反倒激发了他心底的倔强,身体刚刚有些恢复,就一心想着去“开疆拓土”。一周不到,他就拄着拐杖站起来了,拖着伤腿,像查尔斯东尼的瘸腿一样僵硬。夹板一拆掉,他就重新开始每日的漫步,行至更远的地方。新落下的伤几乎没有影响他的步履,他有时还独自在外过夜。他依然在长高,有如拔节一般,现在已接近普通海兵的高度,也更善于照顾自己。袭击事件教会了他当心。

与此同时,查尔斯东尼精心制作着吊唁首饰,她必须让每条项链都承载得起一位烈士的分量。而现在,进度明显减缓,因为在夜里无法继续赶工;解救贝尔维德耗费了太多她一点一滴储存起来的能量,如果要保证在电力耗尽之前完成,就不得不放弃泛光灯的供能。借着月光,她视物毫无障碍,甚至能明察秋毫,但低光视镜和热视眼在配色方面一无是处。

她要做四十一条项链,排里每位战友一条,她不会找借口偷工减料。

不管动作是快是慢,终究是一场与太阳和潮汐的赛跑。

***

第四十条项链完成时,已是白昼渐短的十月。日落之前,她开始了第四十一条的制作——为纪念她的主操作员帕特森副排长,她在正中间穿入了那尊灰蓝色的佛像。贝尔维德已经几天不见人影,这也实属正常。这条项链今晚是不可能完工了。

***

她以休眠状态等待太阳升起,却突然被他的声音唤醒。“查尔斯东尼?”

她骤然惊觉,听到一阵异样的细弱呜咽。声音识别为幼儿,但从他臂弯中热成像的体型来看不像小孩。那是条狗,幼年德国牧羊犬,就跟有时和L连联合作战的军犬部队里的那些军犬一样。军犬从不为她的存在而困扰,有些驯犬兵却反倒怕她,虽然他们自己不肯承认。帕特森副排就曾经劝慰其中之一,啊,小查不就相当于一条巨型攻击犬吗,说完夸张地揉了揉查尔斯东尼望远瞄准镜的“后颈”,引来笑声不断。

小狗受了伤,温热的血从伤口流出,流过它的后腿。“你好,贝尔维德。”查尔斯东尼问候道。

“找到条小狗。”他把破烂的毯子踢散铺开,将小狗放下。

“你要吃它吗?”

“查尔斯东尼!”他急声打断,双臂护住小东西,“它受伤了。”

她略作沉思。“你想让我照顾它?”

他点点头,她仔细思量。她需要光源,也即能量,一旦消耗无法补充;此外得用上抗生素、凝血剂、手术用品,而且无法保证这小东西一定能存活下去。但是,犬类价值非常。她知道,驯犬兵对军犬尊重有加,甚至超过帕特森副排对待她的尊重。她的资料库里存储有关兽医医药的文件。

她打开泛光灯,访问相关文档。

***

天明之前,她完成了手术。电池尚未耗尽,但能量也所剩无几。

太阳升起来了,小狗呼吸平稳,腰腿上的伤口已经缝合,抗生素的效力遍及全身血管,她回到最后一条项链的工作上。进度非得加快不可了,而帕特森副排的项链包含最美丽也最脆弱的珠子,查尔斯东尼担心弄碎,所以特意留到最后,经验最丰富的时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动作渐趋缓慢,愈加吃力。太阳赋予的能量不足以补偿前夜的消耗。串珠一颗颗连起来,项链逐渐增长——零碎的白镴、陶珠、玻璃、珍珠母,还有那具玉髓佛像,因为帕特森副排生前是查尔斯东尼的操作员。

日至中天,太阳能激增,查尔斯东尼得益于此,动作加快。小狗几口吞下贝尔维德喂的碎鸟肉,在她的影子里睡着了。贝尔维德则爬上岩石,蹲在她那堆完工的项链旁边。

“这条是为谁做的?”他问,伸手摸摸垂吊在她机械手上的长链。

“凯伊·帕特森。”查尔斯东尼答道。她手中正在穿一颗绿棕色陶珠,珠子表面斑点杂生,就像披上了迷彩外衣。

“凯伊骑士。”贝尔维德说。他正处于变声期,有时话说到一半就完全失哑,但这个词完整地讲了出来。“凯伊骑士是亚瑟王的马倌,也是他的干弟弟,在马厩里照料他的战斗机器人。”他说,为回忆起这么多而颇感得意。

“你把几个凯伊弄混了。”她提醒他,“过阵子你该离开这儿了。”她把又一颗珠子穿上长链,封好端头,用精细机械手加工硬化铜丝。

“可你没法离开沙滩。你爬不上去呀。”

贝尔维德信手拾起一条项链,在两手间抻开,串珠光华璀璨,碰撞出轻柔的声响。这条项链属于罗代尔。

他陪她坐着,日渐西沉,她的动作慢了下来。现在她的行动几乎完全依赖太阳能,夜里即会再度陷入休眠。等到雨季来临,海浪浸没她全身,那之后,连太阳也无法再唤醒她了。“你必须走。”她说,钳爪在即将完工的长链上方顿住。她又撒谎道:“我不希望你在这儿。”

“这条项链是为谁做的?”他问。海滩上,小狗昂头呜咽。“加纳。”她答道,随后向他讲述了加纳、安东尼、贾维兹、罗德里格兹、帕特森、怀特、沃斯泽纳等一干战友的故事,直到天色尽黑,她的声音与显屏皆难以为继。

***

翌日清晨,他穿好帕特森的项链,放进查尔斯东尼的钳爪。他肯定整夜里都在就着火光忙碌。“没法把珠子固定上。”他说,将长链在她钳爪上摊平。

她默默地挨个固定每枚串珠。小狗已经能站起来了,跛着脚,在岩石底部四处嗅探,朝海浪吠叫,朝鸟群吠叫,见到飞快爬过的螃蟹也叫。查尔斯东尼忙完,伸手将项链挂上贝尔维德肩膀,他则笔直地站定。他脸颊上长出了绒绒的细毛。回想海军战友,男性总是把脸刮得很干净,女性则不生面毛。

“你说这是为凯伊骑士做的。”他手捧长链,细细品味玻璃与宝石闪耀的光泽。

“以便让后人纪念他。”查尔斯东尼说道,没有纠正他的称谓。她又捡起另外四十条项链,它们加在一起很重,她不敢肯定贝尔维德是否扛得动。“请铭记凯伊。你还记得哪条属于谁吗?”

他一一背出他们的名字,她一条条递过项链。罗杰斯、罗代尔、范·米提尔、珀西。他铺开另一条毯子——这条毯子是哪里来的?也许是在他找到小狗的那个地方——将它们并排摆在海军蓝的羊毛毯上。

它们光辉熠熠。

“向我复述一下罗代尔的故事吧。”她说着,钳爪拂过那条项链。他马马虎虎讲了出来,其间混杂了一半查理曼大帝麾下罗兰与奥利弗的传奇,但总的来说,这个故事讲得还是很不错的,在这点上她最有发言权。

“拿上这把项链。”她说,“拿上这些吊唁首饰,带给人们,把故事讲给对方听。它们应当交给缅怀并纪念英烈的人。”

“我上哪儿去找这些人呢?”他抄着手,愠愠地问道,“海滩上又没有。”

“对。”她说,“这儿没人,你得到别处找。”

***

但他不肯离开她。天气冷了,他带着小狗在沙滩上下巡行。她的睡眠更深、更长;除正午之外,太阳已不足以将她唤醒。雨季来临,海浪拍击平顶岩石,溅起水花,咸水令她关节僵硬,幸而尚未侵及处理器——不过那也只是时间问题。她不再挪动身子,即使在白天也很少说话,贝尔维德和小狗在她的甲胄和岩石下躲风避雨,火堆的烟熏黑了她的腹部。

她在蓄积能量。

到十一月中旬,能量攒够了,她等到贝尔维德遛狗回来,准备予以嘱托。“你必须离开这儿。”她说。见他张嘴反对,她又补上一句:“你该上路去历险了。”

他伸手到破破烂烂的外套底下,摸着绕了两圈挂在脖子上的帕特森的项链。其余的链子他已交还给她,只留下了这条赠礼。“历险?”

她取下头颈上那一大把项链,关节吱吱嘎嘎,磨掉许多锈粉。“你得为这些东西找到主人。”

他一甩手,像是要抛开她的话。“他们都牺牲了。”

“战士们虽然牺牲了,”她说,“但他们的事迹长存。你为什么要救小狗呢?”

他舔舔嘴唇,再次摸了摸帕特森的项链。“因为你救了我,还给我讲故事,讲优秀的战士和平庸的武夫。而且,你看,珀西也会救小狗的,对吧?还有黑泽尔拉。”

查尔斯东尼有理由相信,艾玛·珀西一定会尽其所能救助小狗,凯文·迈克尔斯也肯定会救下这个孩子。她递过余下的项链。

他木然地盯着,双手在身前绞搓。“可你爬不上去。”

“我爬不了。你得帮我完成这项任务,找到别人,讲述我排的英勇事迹,让他们铭记那些故事。我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她灵光一闪,“郑重委以此任,贝尔维德骑士。”

垂下的长链闪耀着冬日的阳光,身后灰色的海洋波涛翻滚,懒懒地泛着浪花。“啥样的人呢?”

“愿意帮助孩子的人,”她说,“愿意救助受伤小狗的人。像战士那样的人。”

他不再搓手,伸出手去抚摸条条长链,听那些珠子叮叮当当。然后他倒过手腕,让项链滑至双肘,接过她的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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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懿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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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东尼(Chalcedony)一词即“玉髓”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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