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德琳·阿什比
玛德琳·阿什比出生在加利福尼亚州,目前生活在多伦多,她在这里从事写作,同时也担任远见顾问的工作。阿什比从2007年开始发表科幻小说,她也在WorldChanging、Boing Boing、io9和Tor.com等网站上发表非虚构内容。
《第十二个小哈的教养》最初发表在Angry Robot Books网站上,是2011年“圣诞节十二天特辑”中的一篇。据作者说,这篇小说是特辑的第一篇,因为“它是如此的缺少节日的欢乐气氛,相比之下,其他篇目都散发着振奋人心的红光。”故事的主人公哈维尔也是阿什比长篇处女作《vN》中的一个角色。这一系列故事都以能够自我复制的人形冯·诺依曼机为主角,讲述了他们被人类使用或者滥用的命运。
“你是一个能自我复制的人形机器人,一个vN。”
最初几天里,哈维尔总是说西班牙语,这是他所属进化枝的默认设置。“你的皮肤里有掺杂了高分子聚合物的记忆电阻器,将信号从肌肉的气凝胶中传输到骨骼内部的珊瑚状石墨烯中。你的骨骼是钛质的。我说的这些,你能跟上吗?”
小哈点点头。他好奇地撕扯衣服,那是哈维尔从附近一栋公寓楼的阳台上偷来的。哈维尔跳了三次,手指和脚趾才学会抓紧那些灰色的排水管道。他会带小哈去那里练身手,不过要等这孩子多吃一点儿,个子大一点儿,能把衣服撑起来再说。小哈今天的个头还只相当于一个学步的幼童。父子俩正躲藏在一间漂亮的竹子树屋里,位置是加利福尼亚州拉荷亚市郊外一个无边游泳池的上方。现在,树屋的地板上散落着一台陈旧导航仪的残存部件。哈维尔把那玩意儿的塑料外壳撕开了,他的儿子正在吮吸其中的芯片组。
“你的名字是小哈,”哈维尔说道,“等你长大了,想给自己取什么名字都行,你还可以随意命名自己的迭代。”
“迭代?”
“就是你的宝宝。咱们如果吃得太多就会生发这种事情。自我修复循环会出错,就像癌症。”哈维尔的每一个孩子都有与生俱来的超大词汇库,他已不止一次为此感到庆幸。
“这几个礼拜你得跟着我过,我会教你如何搞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你的哥哥们都是我这样教出来的。”
“几个哥哥?”
“十一个。”
“他们现在在哪儿?”
哈维尔耸耸肩。“到处都有。我是从尼加拉瓜开始的。”
“他们长得像你吗?”
“跟我一模一样,也跟你一模一样。”
“如果有人像你,但不是你,那他就是我哥哥?”
“有可能。”哈维尔打开了最后一个vN电解质铝箔包,递给小哈。儿子开始乖乖地吃起来,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vN外壳有很多种,而我们都使用同样的操作系统,但每一个进化枝都有不同的应用程序接口。所以你会遇见一些长得跟自己很像的vN,但他们未必是自家人。他们没有咱们这个进化枝的树栖插件。”
“你是说跳跃的诀窍?”
“对,跳跃的诀窍,还有这个诀窍。”
哈维尔将一条胳膊伸到了树屋外面,他的皮肤发出悦耳的嘶嘶声。他向小哈点点头,示意儿子也试一下。小哈迅速把整个躯干都探到了窗户外面,咧着嘴笑。他暴露在光线中,吐出舌头。哈维尔见过人类小孩这样伸着舌头接雪花,在卡通片的圣诞特辑里。
“这叫光合作用,”后来哈维尔这样告诉儿子,“只有咱们这个进化枝有这种本领。”
小哈点点头,缓缓将芯片组从小小的嘴唇之间抽出来。芯片组上有金色的污渍,他的消化液很快就把硬件解决干净了。哈维尔又得去给他找更多的食物。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在树屋里?”
小哈摇摇头。“这里。活着。”他皱起眉头。他毕竟才两天大,找适合的词语来表达一些有微妙差别的概念,对他来说还很难。
“我们为什么存在?”
小哈用为点点头。
“这么说吧,咱们这个进化枝的开发目的就是——”
“不对!”儿子似乎对自己激动的嗓音也有些吃惊,但他还是继续激动地说:“vN,我是问vN为什么存在?”
这次最新的迭代果然比之前的大有改进。哈维尔的其他儿子至少都得长到一周大才会提这个问题。哈维尔甚至希望这个男孩也是如此,那样他就能有更多的时间来思索一个更好的答案了。儿子都养了十二个了,他也该有一个完美的回应了。他可以这么回答:你的任务就是自己去寻找答案;每一个vN存在的意义都不一样。他也可以扯到教堂、法律文件甚至失效保护的问题上去。但真正的答案是,他们存在的意义和所有科技一样——供人类使用。
“一些非常病态的人认为这个世界要完蛋了,”哈维尔说道,“而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助那些遗留下来的人类。”
***
第二天,哈维尔带儿子去了一座公园。这是训练的关键环节:接触不同身材、体型和肤色的人类,学习如何与他们游戏,练习英语。人类儿童喜欢看小哈跳来跳去,他可以一下子跳到滑梯的顶上。
“再来一次!”他们欢呼,“再来一次!”
当落日把地上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小哈跳到了树上,哈维尔正等着他。小哈说:“我觉得我恋爱了。”
哈维尔冲树下的操场点点头,问:“哪一个?”
小哈指向一个红头发的有机女孩,她的脸上满是雀斑。女孩独自一人坐在一棵树下,正在膝盖上翻一个卷轴阅读器。她不断调整姿势躲避刺眼的阳光。
“你眼光不错。”哈维尔说道。
就在这时,三个年纪稍大的女孩朝红发女孩走了过去。她们居高临下地围着她,冲她的阅读器点点头。她向后退去,后背抵着树干,把脑袋埋在胸口。哈尔维的主干代码里早就响起了危险警报,他赶紧把小哈的眼睛捂住了。“别看。”
“嘿,还给我!”
“别看,别看——”哈维尔看到一条胳膊狠狠揍了下去,他闭上眼睛,紧紧抱住怀里正挣扎的儿子。他听到一声喘息,听到哭喊,他觉得一阵恶心。失效保护随时可能启动,他的记忆就会开始自动销毁。他必须阻止这场欺凌,否则他和他的儿子都性命不保。
“爸,老爸——”
哈维尔一跃而下,他的身体知道该往哪儿去。他落在草地上,朝着惊叫和笨拙的咒骂声传来的方向。他缓缓睁开眼睛。其中一个大女孩还高高举着那台阅读器。她的胳膊依旧僵着,不肯把东西放下来,尽管她已经开始后退了。她看起来大概十岁。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你是机器人……”她的嗓音几乎都带上哭腔了。这没关系,眼泪不会触发失效保护。
“你说对了,我就是机器人。”他指指树上,“如果我现在不干预,我的孩子就会死。”
“我不知——”
“这就是你想要的后果吗?你想弄死我儿子?”
她现在真的哭起来了,她的朋友们也噙着泪。她呼哧一下把浓鼻涕吸了回去。“不是!我们不知道!我们没看见你!”
“这是什么理由?现在我们无处不在。我们一看到你们这些黑猩猩打群架,失效保护就会立刻启动。这叫做社会控制机制,回去查查字典吧。下回可把你们脏乎乎的小爪子收好了。”
她的一个朋友顶嘴说:“你没必要这么刻薄——”
“刻薄?”哈维尔看到她在自己的怒目注视下退缩了,“挨打不能还手还叫刻薄?这就是我跟那个小受气包的共同点。你们为什么还不收起拳头去一边反省反省?”
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孩手都不抬一下就把阅读器扔给了她的欺凌对象。“你凭什么说话这么伤人?”她一边说着,抱起胳膊迅速走开,“你根本就没有真实的感情。”
“没错!我也没有真实的肥肉,小胖妞!我也没有真实的粉刺!好好享受你的青春期吧,亲爱的!”
哈维尔听到身后传来鼓掌的声音。他一转身,看到一个红发女人正倚在树干上。她穿了一身商务套装,脚上却是一双极不协调的登山鞋。紧身裤的面料已经变得松松垮垮,满是褶皱,绕在脚踝上,像是老年妇女的皮肤。她的掌声突然终止了,因为那个满脸雀斑的小女孩朝她跑过去,热情地搂住她的腰。
“对不起,我迟到了。”母亲说道,向哈维尔点点头,“谢谢你照顾她。”
“我不是照顾她。”
哈维尔做了个手势,小哈从树上滑了下来。与那个拥抱母亲的有机女孩不同,小哈没有拥抱老爸,他只是把小手揣在偷来的衣服的衣兜里,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个成年女性。对方的眉毛挑了起来。
“哎呀!”她弯腰凑向小哈。孩子直直盯着她解开纽扣的衬衣胸口,眼睛瞪得大大的,哈维尔忍不住露出笑意。“你觉得怎么样啊,小男子汉?我通过检查了吗?”
小哈咧嘴笑了。“你是人类。”
她直起身子,望向哈维尔。“我想,这句话从一个vN嘴里说出来,算是一种恭维了吧。”
“我们就是取悦人类用的呀。”哈维尔回答。片刻之后,两父子坐进了她的车里。
***
这段关系始于一顿饭。通常如此。从尼加拉瓜的沉默狱警到巴拿马爱唱歌的游轮主管,从在墨西哥跳舞的美国女孩到现在这位住在本国坐在自己车中的美国熟妇,他们总是以吃饭开始。人类很喜欢喂vN吃东西。他们喜欢那种特殊的食品包装纸,上面画着卡通机器人。(他们把包装纸折成独角兽,因为他们觉得这么做很聪明。)他们喜欢问他有没有味觉。(他有,但是比起味道,他的舌头对材质更敏感。)他们喜欢计算他需要吃多少食物才能进行下一次迭代。(需要很多。)这一次,食物算是对他见义勇为的感谢。但是人际关系中食物的重要性几乎是普世的。小哈应该学学这个,还有与有机人互动的其他微妙之处。哈维尔的上一个伴侣将他们的关系称为“一个人机交互难题”。哈维尔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要把小哈带入人类居所生活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这能不能帮助儿子克服这个难题。
“咱们叫外卖吧,我不太想出门。”布莉德说道。她的名字是布莉德,那个单词不念布莉姬德,G不发音。她女儿叫安碧盖尔。
哈维尔点点头。“我没意见。”
他看看后视镜,儿子的表现很好,安碧盖尔正教他玩一款游戏。屏幕的光散射在他们脸上,那一刻,他们的肤色看起来一样。但是,小哈的眼睛没看着游戏,他在看小女孩的脸。
“你儿子真可爱,”布莉德说,“他多大了?”
哈维尔看了看仪表盘,答道:“三天了。”
***
房子很大,仿大庄园式建筑,地板、墙壁、天花板都是香草冰淇淋的颜色。哈维尔觉得自己踏入了一个巨大的带回音的鸡蛋里。布莉德走进每一个房间,灯光都会自动亮起,哈维尔看到了灰泥上裸露的斑块和地上的刮擦痕迹,那是大件家具在珍珠般光滑的瓷砖上拖动时留下的。有人搬走了,大概是安碧盖尔的父亲。这样一来,哈维尔的生活将轻松很多。
“你不介意‘电子羊’家的食物吧……”
布莉德把自己的小型终端递给哈维尔。屏幕上是一家专营vN食物的连锁店菜单。(“真是你梦寐以求的食物呢!”)其实,‘电子羊’的菜单上只有一半是vN食物,这家店是给有机人、合成人提供肉食的。哈维尔只在那里吃过几次,大多是在旅游景点附近,陪他吃饭的人主要是想知道“以他的角度来看”这些食物怎么样。哈维尔为自己和小哈点了一份“烤箱派对”和一份“回头见”套餐。订单通过了,屏幕上出现了一头脖子上拴着数据延长线的小羊,它对着哈维尔“咩咩”叫了两声,然后蹦蹦跳跳地消失了。
“我们幸亏遇见你了,”布莉德说,“安碧最近不太会跟人交际。我看今天她的话算是很多了,她跟谁都不怎么交流,这情况已经持续了……”布莉德的手在空中上下舞动了几下,然后放了下来。
哈维尔点点头,好像他能理解。最好现在就打断她,趁她的故事还没说完,否则她很快就无话可说了。“对不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人们管这个活动叫‘干’,这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吗?”
布莉德一下子脸红了。“老天啊,当然了!咱们赶紧上床……嗯,上床歇会儿吧。”她的眼睛闭得死死的。“我是说,嗯,这么说话有点儿不对劲……”
哦,她真是可爱。
“真是漫长的一天啊……”
她容光焕发,几乎带着光晕。
“我一般不会带流浪汉回家,但是你真的很讨人喜欢。”
哈维尔知道有些歌里就是这么唱的。
“总之,我们一般把客房当储藏室用,我是说我也在里面睡过一阵子,当时一切事情都还……如果你只是打个盹的话……”
他跟着她上楼进了主卧室。那里安静、凉快,床单闻起来有新塑料和打折商店的味道。几个小时后他睡醒了,食物已经凉了,她的身体还是暖的,而且两者都伸手可触。
***
第二天早上,布莉德总是盯着他看,然后咯咯傻笑。好像她干了什么坏事却未受处罚,好像她一晚上都泡在夜店里而非自己床上,好像她刚打破了别人立下的什么规矩。那笑容让她一下年轻了十岁,剩下的那些岁月痕迹她已经交给面霜来掩饰了。
楼下,安碧盖尔坐在厨房的吧台边喝橙汁吃麦片。两条腿在高脚凳下面晃荡,前前后后,前前后后,就像一个在咖啡馆里背台词的无聊女孩。她正在看卷轴,下巴支在左手掌心里,右手食指翻动页面,完全不在意身后显示器上发出的噪音和小哈对教学视频做出的狂热反应。真有趣,哈维尔刚看到那位母亲年轻了十岁,这会儿就发现年纪在女儿身上长了回来。在这个早晨,小姑娘看起来如此苍老,如此疲惫。
“我爸爸也在跟一个vN约会。”安碧盖尔说道,眼睛从阅读器上抬了起来。
哈维尔猛地拉开冰箱门。“然后呢?”
“他有一段时间既跟那个女的好,也跟我妈好,但是现在不了。”
好吧,这就解释得通了。哈维尔拨开牛奶和橙汁盒子,找到了剩下的那点儿vN食品。对那个女孩还是冷淡一点儿好,就像她对自己那样。“什么型号的?那个vN?”
“我不知道她的进化枝,但是那个型号在日本是当护士用的。”
他点点头。“那里有老龄化的问题。”
“你知道日本有座城市是专给机器人生活的吗?叫麦岔。就像穆斯林有时候会去的那座城市,不过发音是‘岔’,不是‘加’。”
哈维尔开始给小哈准备早饭,他把最大块的镂麸给了儿子。“我知道麦岔,”他说道,“就在长崎港。很久以前他们把白人都运去那里了。不过,那地方现在规模扩大了。”
安碧盖尔点点头。“我爸给我发了照片,他正在去那里的路上。所以我一整个星期都待在这里。”她迅速用手指划出命令,输入阅读器,然后将卷轴递给哈维尔。图像漂浮在软屏上,哈维尔看到一个曲线型的白色接待机器人,液晶显示屏上露出快乐的笑容,发辫是用塑料和珐琅雕刻成的。接待员旁边站着一个日式打扮的vN,两人——智慧机器人和那个笨笨的——都穿着过时的衣服,vN穿着一身淡紫色的和服,配了粉色的腰带,那个接待员踩着木屐。
“你不觉得她很漂亮吗?”安碧盖尔问,“我展示这些照片的时候,人人都夸她漂亮。”
“她还不错啦,她是个vN。”
安碧盖尔笑了。“你认为我妈妈更漂亮吗?”
“你妈妈是人,我当然觉得她更漂亮。”
“你最喜欢的是人类吗?”
她问得好像哈维尔可以自己选择似的,好像只要他愿意就能不与人类来往。但他不能,永远不能。
“对啊,我最喜欢人类。”
安碧盖尔的腿不再晃荡了。她用一根弯出了花样的儿童吸管嘬橙汁喝,直到只能吸出气泡。“或许我爸该试试当一个机器人。”
***
等布莉德和安碧盖尔出门之后,哈维尔才决定给儿子讲讲公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解释说,当时自己觉得很不舒服,因为一旦有针对人类的暴力,他们就会迅速反应,他们就是被设计成这样的。他们越是试图回避这种反应,就越感到痛苦。这就像一种过敏,他说,对人类的苦难过敏。
哈维尔先把电视调到了成年人类频道,然后再开始跟小哈解释这些。屏幕右上角有一个小小的发条眼睛不断跳动,暴力内容快出现了,那眼睛提醒他们不要看。“但这不是真的呀,”小哈用英语说道,“咱们的大脑分辨不了其中的区别吗?”
“大多数情况下是可以分辨的,但这是为防万一。”
“所以我不能看成人电视节目吗?”
“有些不能看。暴力的卡通片你都可以看,卡通完全不会触发失效保护。人类给我们写主干代码时,并没有针对模拟场景编写躯体反应。”他一边说,一边喝电解质。布莉德在午休时订了一份vN食品特别快递,她的意思很清楚,希望哈维尔多待一段时间。“不过,你还是可以看毛片的。我是说,如果咱们连这点儿小小的测试也经受不住的话,他们也就不会把咱们造出来了。”
“毛片?”
“对,那种软毛片。太糙的不行,不能有血,除非被弄出血来的是vN。除此之外,都随便看。”
“我怎么知道哪些合适呢?”
“等看到你就能感觉到。”
“怎么感觉到?”
“如果有人类受到伤害,你的认知就会卡顿。你会变得结结巴巴的。”
“就像有人伤害安碧盖尔时我感觉到的那样?”
“对。”
小哈眨眨眼。“我得看个例子才行。”
哈维尔点点头。“当然,把遥控器递给我。”
他们找到了一些成人内容。一段不错的采样,哈维尔暗忖。他不断地按下暂停键,有些俚语需要学习和解释,还有一些解剖学知识。他总是很小心地教导他的儿子们该如何找到阴蒂。信众们缴纳什一税资助开发了vN的操作系统,大教堂可不希望机器人伤害了这些罪人,因为她们在享受了“生命的大欢喜”之后还得等着接受上帝的愤怒。但是vN依旧可以干她们,这没关系。
哈维尔刚把神学体系里这个小小的壮举解释完,布莉德就提前回家了。她尖叫起来,捂住了女儿的眼睛。然后她揍了哈维尔。他无畏地躺在沙发上,而她扇他耳光,辱骂他。有那么一瞬,哈维尔在想,如果他能够自卫的话,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
“他还是个孩子!”
“对,他是我的孩子。”哈维尔说道,“所以这是我的决定,与你无关。”
布莉德双手抱怀,踱步走出卧室,去取她的酒。苏格兰威士忌锁在厨房的最高处,她站在一张细腿的餐桌椅子上,踮起脚尖够酒。她伸展身体时,小腿的肌肉发生了一些有趣的变化。这一切哈维尔都看在眼里。
“我猜,所有的孩子,你都会让他们看毛片?”她又喝了一口。
“一个不漏。”
“那是几个?”
“这个小哈是第十二个。”
“十二个?在这个州,快速迭代就好比是重罪!”
哈维尔觉得这挺新鲜,但总是说得通的——人类下了大工夫避孕,因为他们养孩子又花钱又麻烦,其他方面也是大负担。他们自然以为vN的孩子也一样。
“我一定会把这一点告诉这个小哈的。”
“‘这个小哈’?你连名字都不给他们起吗?”
他耸耸肩。“起名字有什么意义?我们彼此都不见面。让他们决定自己的名字好了。”
“噢,你不仅是个变态,还是个犯了重罪的冷漠无爱的浑蛋。棒极了。”
哈维尔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冷漠无爱”了,但是他决定不再追究这个问题。“你已经跟我在一起了。我叫你去做什么诡异的事情了吗?”
“没有——”
“我让你感到难受了吗?”他向前迈了一步。她家的地毯都是长绒的,如果他走得太慢,绒毛就会钻进他的脚趾头里。
“没有……”
他们靠得很近,他能看到她的一只耳坠没戴好。他把手伸进她的长发中去调整。“我让你感到快乐吗?”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以掩饰嘴唇的抽搐。“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不应该让孩子看那种东西。”
他抚摸她的胳膊。“人类的孩子确实不该看,他们的脑子反应有点儿慢,他们会糊涂。小哈知道那些视频只是关于失效保护的课程而已。”他退后一步。“怎么,难道你以为我是想唤醒他的性意识吗?老天,你觉得我很恶心吗?”
“可是,我怎么知道呢?我一回家就看到你们坐在那儿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她喝完了杯子里的酒。“你知道你们看完那东西之后,我会收到什么样的广告吗?你知道我得关闭多少广告才能避免让安碧盖尔看到吗?我不想让我的资料里带上那些东西,哈维尔!”
“你让我静一静,”哈维尔说,“我才三岁!”
这句话终于让布莉德的音轨中止了。她的嘴僵硬地张着。人类女性对哈维尔的年纪非常不安,而男性处理得要好得多——他们哈哈大笑,然后揉弄他的头发,问他吃的东西够不够。
哈维尔笑了。“怎么,你从来没跟比自己小的男人好过?”
“这好笑吗?”
他躺回床上,脑袋支在手肘上。“当然好笑啦,笑死我了。我只是教育我家小孩分辨一些不会烧坏脑子的色情视频而已,你为此指责我,可是你呢?你自己还不是跟一个三岁的滚床单。”
“哎,看在——”
“——而且特别饥渴。”
这会儿她像是真的生气了。“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浑蛋,你知道吗?你要把小哈也教育成这种人吗?”
“他的人生由他自己决定。”
“呵,他肯定能在成人娱乐圈里找到不少好榜样的,哈维尔。”
“很多vN都靠拍毛片发财了。他们能做那些真正硬核的东西。”他舒展身体,“但是他的得给编写哭泣插件的工作室交授权费。开发者们胜诉了。”
布莉德慢慢沉入床垫边缘,脊椎向髋骨弯了下去。她把脸埋在手中。在那片刻时间里,她成了她女儿:耸着肩膀,缩成一团。她显得脆弱而沉重。布莉德并不认为自己长得漂亮。哈维尔可以从她卧室里各种各样的面霜罐子推断出来。她永远也不能理解一个vN心中的慰藉,这种慰藉来自她切切实实的肉体,来自她独一无二的笑容,来自她同类可以发出的一百种不同的喷嚏声。她只知道,他们的心会为人类而融化。
布莉德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从手指间的缝隙里向他望去。“哈维尔,你为什么要费事儿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
之前小哈也问过他vN存在的意义,他感到了与那时一样的困惑。他并没有真正的答案。有时他怀疑自己迭代的欲望只是进化枝最初编码目的的残余,他们这一支的身份是生态工程师;有时他觉得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新时代的约翰·苹果籽,把自己的儿子播撒到各处。毕竟,他们确实为减碳事业出了很多力。
但是,似乎从来没人问人类这个问题。他们的繁殖过程是有机的、混乱的,因而有特殊意义,人人都把生育看作神圣的权利,而不顾它对这个行星或心智或身体造成了什么后果。他们可以不要孩子,他们几十年来都有这个技术,但是哈维尔依旧天天都能遇见人类,依旧能听见他们在睡前自言自语,说着关于事故、循环或者假期探亲时的深夜家庭忏悔。他想到了安碧盖尔,孤孤单单毫不设防地坐在树下。布莉德没有资格质问他为什么要繁殖。
他冲她的空玻璃杯点点头。“你又为什么要孩子呢?当时喝醉了?”
***
那天晚上哈维尔是在储藏室的一个蒲团上睡的。他被布莉德过去的生活环绕着:一直不愿意扔的小破酒馆的T恤、收在金属箱子里认真整理过的租赁协议、测试成绩单。这与他在其他人类家中看到的杂物堆没什么不同,人类似乎都喜欢囤积东西。物品对人类来说有特殊的意义,这对哈维尔来说是好事。他也是一件物品。
小哈进储藏室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翻书堆了。男孩犹豫地拖着步子走向他。那天小哈把半盒vN食品都吃了下去,新长出来的几英寸身高扰乱了他的姿态和步伐,他不知道该把变大的脚落在哪里。
“爸,我有个问题。”小哈扑通一声坐在蒲团上,抱着小腿胫骨,“你是不是也遇到问题了?”
“什么问题?”
小哈朝卧室方向示意。
“哦,你说那个。不用担心,人类就那样。他们有时会崩溃。”
“她会把咱们俩踢出去吗?”小哈直直看着哈维尔,“我知道是我不好。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把事情搞砸的——”
“你闭嘴。”
儿子把嘴合上了。此时小哈看起来那么小,整个人蜷成一团。你很难记起他不久前甚至更小。他的脑袋完全被黑色的卷发笼罩着,好像头发生长编码的优先级暂时超过了骨架。哈维尔温柔地拨开那头卷发,略略可以看到儿子的眼睛。
“这不是你的错。”
小哈似乎不太相信。“……不是吗?”
“不是。你不能控制人类的行为。他们的系统跟我们不一样——激素、腺体、神经,天知道是什么在控制他们。反正不是你的责任。”
“但是,要不是我提出看——”
“布莉德反应那么大,因为她是一具肉身,”哈维尔说,“她也是情不自禁。我决定给你看那些视频,因为我认为这样做是对的。等你长大一些,你自己的迭代要怎么教育由你说了算。但是现在,我说了算。明白了吗?”
小哈点点头。“明白了。”
“好。”哈维尔站起来舒展身体,找了一本书读。书很厚、很旧,封面上有一座雕塑。他挨着小哈坐在蒲团上。“你说你有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