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在继续炫耀那帧脑波图像。那个死去女人的情感曲线,这时从海绵变成了一堆软体虫。
在冷战中,她这么去爱,付出了多大的勇气和代价啊。
但没有人为铁鸟付出这样的勇气和代价。
铁鸟感到自己的身躯在空间的神秘中萎缩。他想着那个可以做他多少代祖先的信使和少女们亲热的情形。他想,自己是什么玩意儿?过往的烟云,过路的飞船,走向不落痕迹的终点。
他如何能真的面对“他”呢?这非信心的问题。
但我不应怯场,他想。
“真应该废除信使制度。你们通过时间霸占了多少善良的姑娘啊!”
铁鸟猛然发射出这样的念头,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对方警惕地从远方“盯”着他。铁鸟听见信使说:“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铁鸟感到他站起来,正“审视”他。铁鸟的几簇神经不可逆转地缠绕起来。他头脑中的芯片发出尖厉的报警声。
“口令!”忽然传来对方的大叫。
“北戴河!”
“畅春园。”信使答了回令。
“以冷战的名义,把你的遗传密码附加传过来给我看看。”
铁鸟乖乖地照他说的做了。他“看”了后传还给他。
“杂种。”他说。气氛才缓和下来。
铁鸟心里反复地念叨:让时间快些结束吧!
“几千年来都流传着信息共享的神话。但谁都知道,共享没有最终实现。到了信息共享的那一天,银河系也就该崩溃了。你的师父就没教过你?”
铁鸟缓缓摇头,几乎看不出来。
“冷战仍在继续……”信使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向铁鸟解释。
“谁是最可爱的人?信使是最可爱的人!”铁鸟呐喊起来,把流行的语录背诵了一遍。
他知道自己能平安地抽身回来很不易。
沿途铁鸟看见瓦刚星人古怪的车辆正悬挂在树梢上栖息,像一片片成熟的果实。
他曾为此垂涎欲滴。但刹那间,收获的喜悦会随着昼夜更替间的风暴而消失。船儿像鸟群一样遁迹在地平线外。
他困顿地坐在她的身边,不着一语。她似乎猜到了什么,也没有提问。
直到反射镜把又一重光斑插入他们之间,两人才吃了一惊,如同从大梦中苏醒。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反射镜又增多了。没有人关心其用途。
阴影在逃离。但心灵的阴影,像火一样燃烧了。
铁鸟告诉女人:“我已经打听清楚。他是去了远方,但并不很远。关键的是,他并没负心。再说,他在飞船上同样孤独。他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你。”
“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呃,这个,是‘延河’空间站。四个月的往返路程。”他挑选了一个他熟悉的地名告诉她。这个地方,不近不远,她完全可以等“他”回来。
她默默看了铁鸟一阵。后者把目光移开,但躲不开她的心灵传感。
“你在骗我。”她慢慢地说,像只“相思兽”一样哭起来。她的人造泪腺设计得很饱满。
“我没骗你。你需要等待。”
“我爱他。”
“但他这是第一次恋爱吗?”
“我没问。但我敢肯定他也爱我。”
铁鸟想到了那些关于信使是时间中的浪漫主义者的说法。他不能坐视她傻下去了。
“你能肯定他不是上一个世纪的人吗?是他告诉你他尚没出过远差吗?”
“他不会骗我。况且,即便他已在时空中旅行了几百年,那又有什么不好?我喜欢成熟的男人!你是我什么人?你管得着吗……”
她忽然朝他大叫大嚷。这是她受疾病驱使的缘故。他束手无策,静静地等着她平息下来,像等待一个星系的终结。
“但是我将一天天年老色衰。”她终于黯然。
铁鸟这时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说话。他看着病中的女人。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已有十几年。他们还剩下十几年作为人类而生活。但他们还从没离开过地球。
这都是根据冷战的战时法令,铁鸟回忆到。他的回忆与现实搅在一起,使他不能肯定这就是回忆。
也许,铁鸟只是在继续做着梦,一边重新评判自己与女人结交的往事。他的病体已很虚弱。反射镜的转动已经放慢,仿佛要出什么事。他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正在铝制通道上作响。而他的心灵传感功能正在随着生命一寸寸丧失掉。
铁鸟回忆起,在那次谈话后,他由于加入了“自由工蜂”,又离别了她很长时间。
但他仍不断打听她的消息,以及“他”的消息。同时,他静静观察着世界发生的巨大变故。
一年过去了。没有传来她与信使结婚的消息。
又一年过去了。太空中有七个政权没有任何先兆便崩溃了。
又过了一年。他从“自由工蜂”辞出。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女人。他发现她仍在等待信使的归来。
两年之后,她的信使仍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第六个年头,太空新体制建立,冷战宣告结束。信使制度被废除了,而银河系并没有出现预料中的崩溃。所有信使都被勒令转为平民身份。正在外星执行使命的信使都逐渐被遣返地球。其中不乏几千岁的老人,长着令人不安的娃娃脸。
铁鸟一直在注意观察和打听。这其中仍然没有她的信使。
“他”死了?还是在异星找到了爱的归宿?
……
铁鸟重新开始对信使着迷。信使组织的瓦解,使他变得难以理喻。他常常独自通过“晶格”进入已成为废墟的中心管道,在其中长时间漫游,想象着和骄傲的信使们对话,却再也无人来盘诘他的遗传密码附加。
信使制度终于成了一种失传的文化。铁鸟在欢欣之余,也有一种获得自由后的怅然。
十年后,他作为人类的一员,进入了黄昏之年。禁止地外旅行的禁令也早被取消。
那年他乘飞船旅行,想最后寻找有关他婚姻失败的答案。
他在“太行”转换站忽然遇上了她。
“我们结婚吧。”十来年的压抑,使他竟然脱口而出。
“你仍然那么传统……”她几乎哽咽。
“怎么样?”
“这些年你一直在追踪我。”
“时间不负苦心人。”
“不。时间和爱情是两回事。”
她这句话使他大喜若狂。
“你到底大彻大悟了。这我就放心了。”铁鸟泣不成声。
他们婚后感情甚好。虽然,由于信使没有下落,铁鸟心中总有一种隐隐不安,但慢慢也淡忘了。
作为人类,他们的晚年竟然延续了比料想中更长的时间,这使两人惊喜交加。瓦刚星的退伍军人解释说,人文秩序的改变,使物理现实也不同以往了。
这使铁鸟非常困惑和惊异,并隐约想起幼年时师父传授的那个公式。
是叫克拉克公式吧?
这他并不能确切地记得。但世界似乎是依靠各种公式来建构的,这种感受,试图重新在他心中寻找位置。
然后他们有了孩子——新体制分配给了他们一个女儿。几千年来,他们是地球上第一批有权抚养孩子的家庭。
女儿长得如花似玉,身段苗条,思想激进。
他们的社区中出现第一个“信使追想会”是五年后的事情。参加者都是女人。他们的女儿也是成员。
民间传说有人收到了外层空间发回的平信。正是冷战时的密件。但谁也不能证实这便是早年失踪的信使们的重返。然而这毕竟可以使女人们发狂。
她们等待信使的归来。她们想,他们在远方的星球上终于耐不住寂寞了。他们尚不知信使制度的终结。他们仍在太空中递交那些没有收信人的信件。他们需要女人的安慰。
“他们好可怜啊。”女儿流着泪说。她竟然具有天然的泪腺。
“你们是因为可怜他们才这样做?”铁鸟大吃一惊,“当初,你母亲可不是这样。”
“我母亲怎么啦?提她多没意思。如果不是看在你是我父亲的面上,我真想让我们的会员来抄你们的家。”
看着女儿英姿飒爽,身着从冷战用品商店购买的信使旧制服,铁鸟惭愧地低下了头。
“也许,我们要把信使制度终结的消息带给他们。我们正在寻找赞助。政府已经批准我们建造光速飞船的计划。有一批老信使已答应帮助我们。而你,作为父亲,却不支持。”
女儿不满地批评铁鸟。她和她的同伴们清丽动人,保持贞操,一如铁鸟当年的妻子。
他不敢正视女儿成熟的身体。铁鸟忽然感到了早已淡忘的那层隐隐的不安。
“你是否也要加入她们的行列呢?”一天,他终于试探着问妻子。
“你想哪里去了。我都老了。”
“‘追想会’里并不都是年轻人嘛。”
“你到底担心什么?”
“我担心,”他不好意思地说,“他们的余孽会回来强暴我们的女儿。”
“他们?”
听了铁鸟的话,女人脸上绽出一副古怪的笑容。
有段时间铁鸟甚至怀疑女儿得到了她母亲的暗中支使。
妻子的旧情人会成为女儿丈夫的恐惧一直在他心里潜滋暗长。时隔三十年后他是否仍能防范呢?而对方要么仍然青春年少,要么历经世纪沧桑。
那种在管道中才有的自卑又冒了出来。
到了后来他愈加感到信使的归来仅是时间问题。
对此我应表现得大度吗?铁鸟想。
“对方认为我是时间上的失败者,难道他就因此是时间上的胜利者了吗?惧怕一个历史人物又有何道理呢?”一个人时,他喝问自己。然后,又沉入老年人乏味的长考。
头脑中空无一物。
这时,他的眼角触到了反射镜投下的光斑。他一惊,心想,这么些年来,对它们早已习以为常了。
最先离开这个世界的是铁鸟的女儿。她到太空中追寻信使去了。
然后是铁鸟。他心力交瘁,不久于世。
然后才是他的妻子。她愈到晚年,愈是容光焕发。
铁鸟弥留之际,是她悉心照料他。
“女儿已到了哪个时区?她和她的伙伴们找到信使了吗?”他在昏迷中问。
“她们自己成了信使。”
“哦?”
这时铁鸟梦幻联翩。他看见星光灿烂,一如往常。反射镜美妙地转动。各种基本粒子在他眼前静静合成。姑娘们的身体在虚空中轻盈飞行。妻子当着他的面麻利地置办着有关后事的物品。铁鸟知道自己的大限迫在眉睫。
“只有一句话,这一辈子我没问过你。”
“什么话?”她哗的一声推过来一具化尸器。
“就是那个……你真的爱我吗?真不好意思这么问。但我觉得既然我们都是试管中繁殖出来的……”
“又胡思乱想了是吧?我当然爱你呀。你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
“那……信使呢?”
女人不语。
铁鸟忍不住追问:“等我去后,你还要去找他吧?”
她继续缄默。
“难道你竟要跟我们的女儿竞争?”铁鸟有点着急,猛地挣破了梦幻的重围。
“瞧你想哪儿去了。”女人有点尴尬地解释,“在我们银河系,信息百分之九十九都公开着。是信使带走了唯一的秘密。当初我就是为了得到它,才跟他好的。我是瓦刚星的间谍呀。对不起,这事一直瞒着你。你不会难过吧?”
“原来,冷战还在继续。”
“你以为呢?”女人用皮包骨头的手掌,蒙上铁鸟晦暗的双眼。
两个时辰后,有一颗流星射向地面。太空中的反射镜忽然纷纷坍塌了。
<b>韩松</b>
新华社对外部副主任,中国顶级科幻作者之一,多次在海内外获得大奖,作品被翻译为多国语言。最早得到文学界和海外认可的科幻作者,以对现实社会的超现实荒诞描写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