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宇昆
译者:夏笳
<b>7:</b>
宽广的草坪从我面前一直延展到金色海浪边缘,被一线窄窄的深褐色海滩隔开。落日温暖明媚,晚风轻拂着我的脸与双臂。
“我还想再等一会儿。”我说。
“天马上就要黑了。”爸爸回答。
我咬了咬下嘴唇。“再问她一次。”
他摇了摇头。“咱们已经问了好多次了。”
我四处张望,公园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夜风里开始有一丝凉意。
“好吧。”我努力掩饰声音中的失望。有些事一次又一次发生,你不能总是为之失望,对吧?
“飞吧。”我说。
爸爸举起风筝,一枚画着仙子的钻石,还有两根长长的飘带。我今早在公园门口的店里一眼挑中这只风筝,因为仙子的脸让我想起妈妈。
“好了吗?”爸爸问。
我点点头。
“跑!”
我跑向大海,跑向如火的天空和金红的斜阳。爸爸放开风筝,我感觉到“咻”的一声,风筝升上天空,将我手中的线拉紧。
“别回头看!继续跑,慢慢放线,就像我教你的一样。”
我跑啊跑,像白雪公主跑过森林,像灰姑娘跑过午夜钟声,像孙悟空试图逃离如来佛手心,像埃涅阿斯逃离朱诺降下的风暴。一阵疾风吹得我睁不开眼,我转动线轴,心怦怦跳,血液涌进双腿。
“飞起来啦!”
我放慢脚步,驻足回望。仙子在天空中牵引着我的手,想要飞得更高。我握紧线轴上的把手,想象她带着我扶摇直上,一起在太平洋上空翱翔。就像过去爸爸妈妈一边一个拉着我的手,让我在中间荡秋千。
“米娅!”
我抬起头,看见妈妈大步穿过草坪向我走来,黑色长发在晚风中猎猎拂动,像风筝上的飘带。她来到我面前,跪在草地上,张开双臂抱住我,我的脸紧贴在她脸上。她身上有常用的洗发水香气,就像夏天的骤雨和野花,而这样的芬芳我每隔几周才能闻到一次。
“对不起,我来晚了。”她的声音沉沉地蹭过我的脸颊,“生日快乐!”
我想吻她一下,但内心又有些抗拒。风筝线松了,我用力一拽,就像爸爸教过的那样。我要让风筝继续在天上飞,这很重要,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就像我想吻妈妈却又内心抗拒那样。
爸爸慢跑过来。他没有提到时间,也没有提到我们错过了晚餐预约的事儿。
妈妈吻了我一下,然后转开脸,但双手依然环抱着我。“出了点意外。”她对爸爸说,声音平稳而冷静,“沃克·赵大使的航班延误了,她设法为我挤出时间,我们在机场谈了三个小时,下周的上海论坛之前我必须向她说明太阳调节计划的细节。这次碰面很重要。”
“总是很重要。”爸爸说。
妈妈用力抱紧我。他们之间总是如此,已经成了某种模式,即便当年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一样。辩解,哪怕没有人要求辩解;控诉,尽管听上去不像控诉。
我轻轻挣脱她的怀抱。“看哪。”
由我来尝试打破他们的模式,也成了模式的一部分。我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会有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相信我能做点什么让一切都好起来。
我伸手指向风筝,希望她能看见我挑中的仙子有张跟她很像的脸。但风筝已经飞得太高太远,看不清仙子的模样。我已经放完所有的线。长长的线坠成一道弧,像一道绳梯联通大地与天空,最高处的一段在逐渐消散的余晖中闪着金光。
“真美。”妈妈说,“等将来哪天事情忙得差不多了,我一定带你去太平洋另一边,去妈妈的老家看风筝节。你肯定喜欢。”
“那我们得坐飞机去。”我说。
“对。”她回答,“别害怕飞行,我成天飞来飞去。”
我并不害怕,但我还是点点头,让她知道我听她的话。我没问“将来哪天”到底是哪一天。
“要是风筝能飞得更高就好了。”我继续说下去,竭尽全力让词语继续流淌,像转动线轴放出更多线,好让那至关重要的东西继续在空中高高飘扬,“如果我剪断风筝的线,它会不会飞到太平洋的那一边去?”
沉默片刻之后,妈妈回答:“不……没有线风筝飞不起来。它就像飞机一样,靠着空气阻力上升,而你拉着线的力量就相当于推动飞机前进的动力。你知道吗,怀特兄弟最开始造出的飞机其实就是风筝,他们正是从中学会怎么制造飞机的翅膀。将来哪天我会演示给你看,到时候你就知道风筝如何制造升力——”
“它能飞。”爸爸打断她的话,“它会飞过太平洋。今天是你的生日,所有愿望都能实现。”
之后他们谁也不说话。
我没有告诉爸爸,我喜欢听妈妈讲机械、讲工程、讲历史、讲那些我还不太明白的东西。我没有告诉妈妈,我其实知道风筝不可能飞过大海,但我只是想让她讲给我听,而不是继续为她自己辩护。我没有告诉他,我已经长大了,不再相信生日愿望都会实现,我曾许愿希望他们不再争吵,却事与愿违。我没有告诉她,我知道她不是故意说话不算话,但这还是一样让我难过。我没有告诉他们两个,我希望能剪断我与他们之间的那根线,他们相互拉扯的力量太大,令我的心承受不住。
我知道他们依然爱我,哪怕他们已不再爱彼此,但知道这些并不会让我更好受一点。
夕阳缓缓沉入海中,繁星一颗一颗亮起。我的风筝已消失在星辰之间。我想象仙子正乘风而去,愉快地亲吻每一颗星星。
妈妈掏出手机,飞速敲打屏幕。
“我估计你还没吃晚饭吧。”爸爸说。
“没有,我连午饭都没吃。跑了一整天。”妈妈一边说,一边低头盯着屏幕。
“我刚发现一家很不错的素菜馆,距离公园只有几个街区。”爸爸说,“也许我们可以在路上的甜品店买块蛋糕带去餐厅,让他们饭后端上来。”
“嗯。”
“能不能放下手机?”爸爸说,“拜托。”
妈妈长叹一口气,将手机放到一边。“我正在改机票,想改到晚一点的航班,好多陪米娅一会儿。”
“你连跟我们待一晚上的时间都没有?”
“明早我必须去华盛顿见查克拉巴蒂博士和弗鲁格议员。”
爸爸脸色一沉。“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说自己关心地球命运,每天飞来飞去碳排放也不少啊。要不是因为你和你的那些客户总想着怎样跑得更快,运得更多——”
“你很清楚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客户——”
“欺骗自己很容易,我懂,但你正是在为全世界最大的财阀和最专制的政府工作——”
“我所给出的是具体的技术解决方案,不是空头支票!我们负有对全人类的道德责任。我在为全世界百分之八十的人口奋斗,他们挣扎在贫困线之下——”趁这两尊巨神不注意,我听凭风筝带我遁向远方。他们的争辩声渐渐消散在风里。我一步又一步走近翻涌的海浪,被风筝线引向群星之间。
<b>49:</b>
轮椅想方设法也没能调整到一个让妈妈感觉舒服的位置。
一开始轮椅试图把座位升高,好让妈妈的视线能与我为她找来的古董电脑的屏幕保持水平。但这样一来桌面的位置就太低了,不管她怎么弯腰驼背都够不到桌上的键盘。当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去摸索键盘时,轮椅重新将座位降低,于是妈妈敲打出几个字母和数字之后,不得不使劲抬头去看屏幕。引擎低声嗡鸣,轮椅再一次上升。无限循环往复。
在“日落之家”,超过三千台机器在三名护士的监管下工作,照顾三百位年迈的住户。这正是我们现如今的死亡之道,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仰仗机械的智慧。这是西方文明的巅峰。
我走过去,用一摞硬皮书将键盘垫高,这些书是从她家里带来的,还没有被卖掉。引擎不再嗡鸣。为复杂问题找一个简单解法,以救一时之急,这是她会欣赏的方式。
她看向我,雾蒙蒙的眼睛并未认出我。
“妈妈,是我啊。”我说。沉默片刻,我又加上一句:“我是你女儿,米娅。”
她有时候状态不错。我想起护士长说过的话。做数学题能让她安静下来。谢谢你的建议。
她仔细看我的脸。“不。”她迟疑了片刻,“米娅七岁。”
于是她又转向电脑,继续输入数字。“我得再算一遍人口与冲突曲线。”她喃喃道,“我得让他们看到,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坐在她小小的床上。她只记得自己的古董电脑,却不记得我,我以为这会让我刺痛。但她就像一只飞得太远的风筝,唯有对于太阳工程的痴迷,如同一根细细的线将她维系在这个世界上,这让我无力愤怒,也无从心痛。
在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大脑中,禁锢着我所熟悉的思维模式。她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事,也不记得一个星期之前,或者过去几十年里的事。她不记得我的脸,不记得我两任丈夫的名字。她不记得爸爸的葬礼。我甚至从未给她看过艾比毕业典礼的照片,或者托马斯婚礼的视频。
唯一能说的就是我的工作。不指望她能记住我提到的名字,理解我试图解决的问题。我告诉她扫描人类意识的困难之处,告诉她要将碳基计算模式转换为硅基是多么复杂,而能够承载人类脆弱大脑的硬件技术看上去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她喜欢听一连串的技术术语。至少她一直在听,而不是急着飞去别的什么地方,这就足够了。
她停下手中的计算。“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我——是米娅的生日。”我回答。
“我得去见她。”她说,“只要先算完这些——”
“不如我们出去散散步怎么样?”我问,“她喜欢在外面晒太阳。”
“太阳……太晒了……”她喃喃道。继而她从键盘上抬起手。“好吧。”
轮椅轻盈地滑行,与我一起穿过走廊来到外面。孩子们尖叫着穿过宽阔的草坪,就像横冲直撞的高能电子,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则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像散布在真空中的原子核。与孩子们待在一起有助于改善老人们的情绪,因此“日落之家”将孩子们从幼儿园里接来,让他们在老人身边玩耍嬉闹听故事,仿佛重建古老的部落生活。
妈妈在耀眼的阳光中眯起眼睛。“米娅在这里吗?”
“我们去找她。”
我们一起走过嬉闹的人群,寻找她记忆的幽灵。渐渐地,她开口向我说起她的生活。
“人为因素的全球变暖是真实存在的。”她说,“但主流共识毕竟还是太乐观了,现实还要糟糕得多。为了子孙后代,我们必须在有生之年解决这个问题。”
托马斯和艾比很早之前就不再陪我来看望这位不记得他们是谁的外祖母了。我不怪他们。她对他们来说像是陌生人,正如他们对她一样。他们不记得她在慵懒的夏日午后为他们烤饼干,不记得她纵容他们过了上床睡觉时间还在用平板电脑看卡通。大多数时候,她都仅仅是他们生活中某个遥远的存在,只有在寄支票为他们支付学费时才会被记起。她就像神仙教母一般不真实,像曾经濒临崩溃的地球一样,仅仅存在于童话故事中。
她关心人类未来的子孙后代,远比关心她自己真正的子孙更多。我知道这样说对她并不公平,但真相常常是不公平的。
“如果继续不管不问,大部分东亚地区将在未来一个世纪内变得无法居住。”她说,“如果你标记出人类历史中的所有小冰期和小暖期,你会得到一份大迁徙、战争和种族灭绝的记录。明白吗?”
一个女孩咯咯笑着从我们面前冲了过去,轮椅嘎吱一声刹住。一群男孩和女孩笑闹着追着那个小女孩,从我们面前跑过。
“那些富国制造的污染最多,它们却希望穷国停止发展,不要消耗那么多能源。”她继续说道,“他们觉得这样是公平的,让穷国为富国的罪恶埋单,阻止肤色更深的人们试图追赶肤色更浅人们的发展脚步。”
我们已经走到了草坪最远端。没有米娅的踪影。我们回转身,再次走向那些翻滚着、舞蹈着、嬉笑着、奔跑着的孩子。
“只有傻瓜才相信外交能解决这些问题。冲突无可避免,最终的结果不可能公平。穷国不可能也不应该停止发展,而富国又不会主动埋单。但总有一种技术方案,一种权宜之计。只要给一小群无所畏惧的男女以资源,他们就能做到其他人无法做到的事。”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这是她最喜欢的话题,为她的疯狂科学理想大声疾呼。
“我们需要一支商业喷气机队,它们将在国际空域,在一切国家管辖范围之外喷洒硫酸雾。酸和水蒸气混合后形成细密的硫酸盐颗粒云,从而阻隔阳光。”她试图打个响指,无奈指尖颤抖得太过厉害,“就像1880年代,喀拉喀托火山爆发喷出的火山灰颗粒造成了长达数年的全球性低温。我们能让地球变暖,也能让它再次冷却。”
她的双手在面前挥舞,为人类历史上最宏大的工程计划勾画出美妙愿景:建造一座覆盖全球的墙,让天空变暗。她不记得自己早已做到这一切,早在几十年前,她便已成功说服足够多跟她一样疯狂的伙伴来追随她的计划。她不记得那些抗议者,不记得来自环保组织的诅咒,不记得来自世界各国政府的阻击战斗机和谴责,不记得她曾被审判入狱,在那之后又逐渐被接受。
“……穷国应该与富国一样有权利消耗同等的地球资源……”
我尝试想象生活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一场永不终结的战斗,一场她早已获胜的战斗。
她的权宜之计为我们赢得了些许时间,却没有解决根本问题。这个世界依然挣扎于各种新老问题:酸雨腐蚀着珊瑚礁,对抗全球变暖是否应该继续,永不停止的指责推诿。她不知道富国用机器彻底取代了越来越少的青年劳工,从而将边境线彻底封锁。她不知道贫富之间的沟壑愈演愈深,不知道极少数人依旧消耗着绝大部分资源,不知道殖民主义以发展的名义死而复生。
她慷慨激昂地讲到一半,突然停下。
“米娅在哪里?”她问道,声音中失去了斗志。她望向人群,因为在我生日这天找不到我而焦急万分。
“我们换另一条路。”我说。
“我们必须找到米娅。”她说。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我停住轮椅,在她面前跪下。
“我正在研究一种技术方案。”我对她说,“它能让我们挣脱泥潭,达到一个合理的状态。”
说到底,我毕竟是妈妈的女儿。
她看着我,神情疑惑不解。
“我不知道我完善技术是不是赶得上救你。”我脱口而出。或许让我无法忍受的念头,是只能拼起你的意识残片。我来这里正是想告诉她这件事。
是为了乞求她的原谅吗?我又已经原谅她了吗? 原谅是我们的愿望,还是依赖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