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孩子从旁边跑过,吹着肥皂泡。泡泡在阳光中沉浮,折射出七彩光芒。一串泡泡落在妈妈的银发上,却没有立即破裂。她就像一位女王,皇冠上镶满璀璨珠宝,像一位上古贤臣,为天下无权无势者请命,像一位母亲,她的爱难以被理解,更难以被误解。
“拜托,”她一边说,一边伸出颤抖的指尖碰触我的脸,她的皮肤像沙漏中的沙砾一样干,“我迟到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于是我们又一次向着人群中走去,午后阳光洒在我们身上,与我童年时相比暗淡了许多。
<b>343:</b>
艾比突然来我的进程探望。“生日快乐,妈妈。”她说。
为着我的方便,她以上传前的模样出现,看起来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青年女性。她环顾我乱糟糟的空间,不禁皱了皱眉。数码模拟出的书本、家具、斑驳的墙壁和天花板,还有一扇窗,窗外的街景同样由数码合成,一部分来自21世纪的旧金山——我的家乡,其他部分则来自所有我曾想去却未能去的城市,在我还有身体的时候。
“我不会一直让它们这样运转。”我说。
如今家居进程的美学潮流是整洁、极简主义和数学抽象:柏拉图多面体、经典圆锥曲线回转体、有限域、对称群。通常都不超过四个维度,也有一些人鼓吹二维平面生活。我用如此高的分辨率让自己的家居进程模拟真实世界,这被视作对计算资源的一种浪费,一种任性。
但我无法克制自己。尽管我在数码状态中生活的时间远比在肉身中更长,却依旧选择原子模拟出的世界,而非数字化真实。
为了安抚女儿,我将窗外景色切换为一枚空中探测器传来的实时影像。那是一片位于河流入海口处的丛林,或许是曾经的上海吧。郁郁葱葱的植被从摩天大楼的残骸上垂下,大群水鸟挤满海滩,几只海豚不时跃出水面,划出优美的弧线,又带着几点浪花落回水中。
如今这颗星球上有超过三千亿人类意识,住在上千个数据中心里,加起来占的地方也没有当年的曼哈顿那么大。地球重新回到自然状态,只有少数顽固的人依旧守着他们的肉身,散布在相距遥远的栖居地中。
“你一个人就用了这么多计算资源,这样真的不行。”她说,“我的申请都被打回来了。”
她想申请再要一个孩子。
“我觉得2625个孩子已经足够多了。”我说,“我好像一个都不认识。”我甚至不知道那些数码一族们为自己选择的数学符码组成的名字应该怎么念。
“下一次投票快要开始了。”她说,“我们需要争取一切能争取的力量。”
“就连你现在的孩子也未必都和你投一样的票。”我说。
“试一试总是好的。”她说,“这颗星球属于所有住在这里的生命,而不仅仅属于人类。”
很多人都和我女儿一样,认为让地球重回自然状态是人类最伟大的成就,而这一成就正遭遇威胁。另一些人,主要来自那些上传技术推行较晚的国家,则认为让抢先一步殖民数码世界的人来决定人类发展方向有失公平。他们希望再次开疆拓土,建造更多数据中心。
“为什么你从没有在自然中生活过,却这么喜欢它?”我问。
“我们对照管地球负有道德责任。”她回答,“地球刚刚开始从我们带给它的恐怖中恢复过来。我们必须让它保持应有的状态。”
我并未告诉她,人类与自然,这在我看来是一对虚假的二元对立。我并未提起那些沉没的大陆,那些喷发的火山,那些亿万年间的沧海桑田、海枯石烂,那些时而前进时而后退的冰冠,那些来去匆匆不可尽数的物种。为什么我们将这一时刻视作自然状态,而凌驾于其他时刻之上?
总有些道德之间的差异不可调和。
与此同时,每个人都认为多生孩子才是解决之道,才能通过投票战胜对方。而对于生育后代的申请,对于如何在竞争集团之间分配宝贵的计算资源,其审批过程也变得愈加白热化。
但这些孩子又会如何理解我们之间的冲突呢?他们会在意我们所在意的不公吗?生为硅基生命,他们将会远离物质世界、远离肉身,还是会对此更加渴望?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盲点和执迷。
我曾经认为奇点临近能解决所有问题,却发现这不过是为复杂问题找到一个权宜之计,以救一时之急。我们并不分享同样的历史,也并不渴求同样的东西。
说到底,我和妈妈并没有什么不同。
<b>2401:</b>
下方的岩石星球荒凉孤寂、寸草不生。我松了一口气。一颗没有生命的星球,这正是我离开之前所接受的条件。
让所有人都接受同一种关于人类未来的愿景,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幸好,如今我们不用挤在同一个地球上做同一个梦。
微型探测器离开“俄罗斯套娃”号,落向下方旋转的行星。进入大气层时,它们像暮色中的萤火虫一样闪闪发光。浓稠的大气吸收了如此多热量,在高温高压之下,它们会像液体一样在行星表面流动。
我想象那些自组装机器人降落在行星上,我想象它们从地壳中采掘材料复制自身,我想象它们在岩层中钻孔,放置微型正反物质电池。
一个窗口在我旁边弹开,是艾比发来的信息,来自数光年之外,几世纪之前。
生日快乐,妈妈。我们做到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航拍镜头,熟悉而又陌生:地球的温带气候被精心调控,继续维持在全新世[1]1晚期的地质状态,而不见人类世留下的痕迹;金星轨道经过无数小行星引力弹弓的反复微调,如今已变得温暖湿润,俨然成了另一个侏罗纪时代的地球;火星表面经过来自奥特星云彗星群的洗礼和空间太阳反射镜的加热,则变得与地球上的晚冰期时代一样干燥而寒冷。
如今恐龙在金星的阿佛洛狄忒高地的丛林中漫步,猛犸象在火星的伯勒里斯苔原上觅食。基因重建工程已将地球上数据中心的能力发挥到极限。
他们重新创造出原本该有的一切。他们让已灭绝的物种重见天日。
妈妈,你说对了一件事:我们定会再次发射飞船远征。
我们会殖民整个银河系。一旦发现尚无生命的星球,我们就会赐予它们生命的所有可能,也许来自地球遥远的过去,或木卫二将会出现的未来。我们会尝试所有的进化方向。我们会看护每一群鸟兽,照管每一丛草木。我们会给那些未能登上诺亚方舟的生灵以第二次机会,要在每一颗星星上创造出一个新世界,正如大天使拉斐尔在伊甸园里告诉亚当,天门之上还有另一个广袤无垠的宇宙,那里有无数星辰,每颗星都是某种生灵被赐予的家园。
如果发现地外生命,我们会小心对待,正如我们小心对待地球上的生命。
在一个星球漫长的历史中,最晚出现的物种却独占最多资源,这样并不公平。人类自称为进化之王,万物之灵长,这亦不公平。拯救所有生命,包括那些湮没在时间深渊中的幽灵,这难道不是每一个智慧种族应尽的责任吗?总会有一种技术方案能够解决问题。
我不禁莞尔。我不知道艾比的信息究竟是宣告喜讯还是无声的非难。说到底,她毕竟是我的女儿。
至于我,则有我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我将注意力转向那些机器人,专心拆分飞船下方的那颗星球。
<b>16807:</b>
花了很长时间,我才将围绕这颗恒星旋转的行星一一分解,又花了更长时间,才将它们按照我想象中的样子重塑成型。
直径上百公里的圆形薄板被依次排列在晶格上,形成一个个圆环,沿经线方向将整颗恒星完全包裹在内。薄板并不围绕恒星运转,而是静态卫星[2],我精心测算它们的位置,使得来自恒星的高能辐射恰好与其对薄板的引力相互抵消。
在这个戴森球的内表面,数以百万兆的机器人开凿出无数通道与门,创造出人类历史上最壮观的巨型电路。
薄板从阳光中吸收能量,并将其转化为电脉冲,它们涌出洞穴,流过隧道,汇入河流,聚合为湖泊海洋,演绎出万千变化的思维形状。
薄板另一面闪着幽暗的光,像烈火中的余烬。能级较低的光子向着外部空间中跃去,为了驱动这个文明的运转而耗尽能量。但在它们逃向浩瀚无垠的宇宙之前,却被另一套薄板拦下,将这些较低频段的辐射再次转化为能量。如此反复,思维一次又一次从中诞生。
包裹在恒星之外的七层外壳,共同构成包罗万象的复杂地貌。那些仅有数厘米宽的光滑区域,会在计算所产生的温度变化之下收缩,以保护薄板不分崩离析,我称其为海洋与平原。那些沟壑纵横的区域中布满微米量级的山峰与坑洞,让量子比特与比特在其中疯狂舞蹈,我称其为森林与堡礁。那些镶嵌其中的微小电路,不断发射与接收一束束信息,将薄板串联在一起,我称其为城市与乡镇。也许这些名字太过梦幻,就像月球上的宁静海,火星上的厄立特里亚海,但它们孕育出的意识却是千真万确的。
我将用这个以一整颗恒星为能源的巨型计算机来做些什么?我将从这颗俄罗斯套娃之脑[3]中召唤出怎样的魔法?
我在平原和大海、森林和堡礁、城市与乡镇间播撒下百万亿种思维,有些以我自己为模板,更多则来自“俄罗斯套娃号”的数据库。它们复制、增生、演化,这样一个世界,远比任何一颗行星上任何数据中心所能达到的规模还要大。
如果你从外部观察,会看到随着外壳一层层组装成形,恒星的光芒亦逐渐黯淡。我让一颗太阳变暗了,就像妈妈曾经做过的那样,只不过我所完成的工程规模更加宏大。
总有一种技术方案能够解决问题。
<b>117649:</b>
历史像沙漠中的洪水匆匆流淌:水漫过干涸的土地,绕过岩石与仙人掌,流入洼地,冲蚀出河道,每一个偶然事件都对后来发生的事施以影响。
拯救生命,复活已灭绝物种的方法有很多,远比艾比和其他人所相信的要更多。
在我的俄罗斯套娃之脑中,在巨大的矩阵中,历史的不同版本在这里重演。这台巨型电脑中的世界不止一个,而是亿万个,每一个世界都充满成千上万人类意识,却被施以微妙的调整,以追求更好的结果。
其中大部分路径都没那么多的杀戮。在这里,罗马和君士坦丁堡并未遭劫;在那里,秘鲁的科斯特与越南的永隆并未陷落。在某一条时间线上,蒙古与满洲骑兵并未横扫整个东亚;在另一条线上,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并未成为整个世界唯一的蓝图。某一群杀戮成性的强盗并未主宰欧洲,而另一群崇拜死亡的狂人并未掌握日本政权。非洲、亚洲、美洲与澳洲的原住民们并未背负殖民枷锁,而是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奴隶制与大屠杀并未成为探索与发现的帮凶,历史中的错误被一一避开。
行星上的绝大多数资源未被小撮人占据,他们也未能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独断专行。历史从黑暗中得到了救赎。
但并不是所有路径都能更好。人类天性中的黑暗面使得有些冲突总是不可避免地出现。我为那些牺牲者哀痛,却不能出面干预。这不是模拟人生。他们是真正的人,而我必须尊重人类生命的神圣不可侵犯性。
居住在这些世界中的万亿个人类意识是真实的,就像我一样真实。他们有权使用自由意志,就像任何一个曾经活过的人一样,我必须允许他们自己做出选择。尽管我们也曾经常揣测自己生活在另一个更大的拟像中,但我们依然希望真相并非如此。
你可以认为它们是许许多多平行宇宙,你可以说这是一个女人对于往昔的感伤回眸,你可以不屑一顾,将它视作某种象征性的赎罪。但这难道不是每个种族都有的梦想吗?想有机会再来一次,想追回失落之光,想再度抬头仰望星空?[4]
<b>823543:</b>
来了一条信息。
有人拨动空间中看不见的弦,将一组脉冲送往因陀罗之网的每一分支,从最遥远的超新星爆发到最近的夸克之舞。
整个银河系回荡着同一条广播,由不同语言组成,已知的、被忘记的、还未发明出来的。我从中解析出一句话。
到银河系中心来。重聚的时刻到了。
我小心翼翼地指导智能中枢,移动戴森球上的薄板位置,像调整古老的飞机副翼。薄板向两侧滑动,仿佛在俄罗斯套娃之脑的外壳上裂开一条缝,从中孵化出一个全新的生命。
静态卫星慢慢移向恒星一侧,另一侧的光压逐渐增强,形成沙卡多夫推进器[5]。仿佛一只巨眼在宇宙中睁开,放射出一道亮光。
慢慢地,两侧光辐射之差产生的推动力开始推动恒星前进,围绕恒星的反射镜也随之同行。我们乘坐一道炽热的光柱,出发前往银河系中心。
并非所有人类世界都会留意这声召唤。许多行星上的居民们选择在永恒的虚拟现实中继续深入探索数学世界,选择隐居于果壳中的宇宙,消耗极少的能量,认为那才是至善之道。
一些人会像我的女儿艾比一样,选择离开生机盎然的丰饶家园,像离开沙漠中的绿洲,向着广阔无垠的太空中进发。一些人会去往银河系边缘,那里的凉爽气候能够提供更高效的运算。还有一些人则重新找到肉体生存的乐趣,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会再一次上演征服与荣耀的太空歌剧。
但总有足够多人会来。
我想象千百颗、上万颗星辰飞向银河系中心。有些恒星周围布满太空栖息地,住在其中的居民依旧还是人的模样。有些则被机械环绕,仅仅保留了一点点有关祖先形态的记忆。有些带着行星,上面住着古老的生物,或者我从未见过的生物。有些则带来客人,那些外星生物未曾介入我们的历史,却对我们这样一种自称为人类、会自我复制的低熵现象充满好奇。
我想象无数世界中的一代又一代孩子们仰望夜空,看见斗转星移,天地变幻,看见群星的轨迹一道道映在九重天上。
我闭上眼睛。这将会是一段很长的旅途,不妨休息片刻。
很久很久以后:
宽广的银色草坪从我面前一直延展到金色海浪边缘,被一线窄窄的深褐色海滩隔开。落日温暖明媚,我几乎能感觉到一缕微风,轻轻吹拂着我的脸与双臂。
“米娅!”
我抬起头,看见妈妈大步穿过草坪向我走来,黑色长发在风中猎猎拂动,像风筝上的飘带。
她用力张开双臂抱住我,我的脸紧贴在她脸上。她身上有股香气,像超新星余烬中诞生的星辰光辉,像原始星云中迸出的新鲜彗星。
“对不起,我来晚了。”她的声音沉沉地蹭过我的脸颊。
“没关系。”我说,真的没关系。我吻了她一下。
“真是个放风筝的好天气。”她说。
我们抬头望向太阳。
视角旋转变换,我们头朝下站在一片错综复杂的平原上,太阳在下面很远的地方。重力把我们脚底下的星球表面牢牢拴在那个炽热的圆球上,比任何丝线都要强韧。明亮的光子沐浴在我们身上,推动大地向上升起。我们正站在一只风筝的背面,它越飞越高,将我们引向群星之间。
我想告诉她,我能明白她的雄心壮志,她希望生得伟大,她想用自己的爱令太阳黯淡下来,她想方设法解决棘手的问题,她相信总有一种有效的技术方案,尽管并不完美。我想告诉她,我知道我们总有缺陷,但与此同时也雄壮美妙。
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紧她的手。她也握紧我的手。
“生日快乐。”她说,“别害怕飞行。”
我轻轻松开手,微笑着对她说:“我不怕。我们就快到了。”在亿万颗太阳的照耀下,世界闪闪发光。
<b>刘宇昆</b>
Ken Liu
幻想小说作者和译者,同时也是一名律师和程序员。他是星云奖、雨果奖和世界奇幻奖得主,著有丝绸朋克奇幻小说系列“蒲公英王朝”,包括《国王的恩典》(2015),《暴风之墙》(2016),第三部即将面世,另有小说集《折纸和其他故事》(2016)。
创作之余,他还将很多中国科幻作品译成英文,包括刘慈欣的《三体》(2014)和郝景芳的《北京折叠》,这两部小说都获得了雨果奖。
[1]全新世(Holocene)是最年轻的地质年代,开始于11700年前。根据传统地质学观点,全新世一直持续至今,但近年来也有人提出,工业革命后全球地质状况因人类活动而产生巨大变化,开始进入“人类世”(Anthropocene)。
[2] 静态卫星(statite)是一种拟想的人造卫星,利用太阳帆的光压维持其轨道高度,由statics和satellite两个词组合而成。
[3]俄罗斯套娃之脑(matrioshka brain)是由罗伯特·布雷德伯里提出的一种拟想的超大型计算机,利用戴森球将整颗恒星包围起来,充分利用恒星能量,以产生巨大的运算能力,因其多套层结构而以“俄罗斯套娃”命名。
[4]出自约翰·弥尔顿的《失落园》第七章。原文为:“在水晶天,玻璃海的上面,可以亲眼观看离天门不远的另一个新的宇宙。可以说它的广袤是无限的,其中有无数的星辰,每个星可说是某个特定居民的世界。”
[5]沙卡多夫推进器(Shkadov thruster)是由列昂尼德·尼克哈伊洛维奇·沙卡多夫(Leonid Mikhailovich Shkadov)提出的一种拟想的星际引擎,由围绕恒星的静态卫星制造不平衡的光压,从而在一侧产生推动力。这种方法可以为整个恒星系统带来微小却持久的加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