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心(2 / 2)

时间不存在 刘宇昆 等 5988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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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她的目光,群山一字排开,万道沟壑直直竖立着,在蓝白的炫目阳光下战栗。我忽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温柔的绿色太阳了。青翠的原野也不复存在,转而变成了激烈的、残酷的、流血的、喑哑的鲜红荒山。我盯着烈日曝烤下的这道低低的山脉,那颤跳着的火苗纹理使我心里无法平静。

是热。无法抗拒的热。世界正在一点点变得滚烫。

“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生存的代价。”她的声音尖厉而沙哑,“限制我们种族的并不是大地的面积,而是这酷热。思维将变得缓慢,生命将燃烧殆尽。那就是一切的终结。”

“因为太阳的变化?”

“不,因为我们自己。”她欲言又止。

“到底是什么让我们越来越热,甚至让整个世界越来越热?我们的长辈,那些年老的个体都在哪里?我们……我们最终会怎样?”汗水涔涔而下,我感觉到了满身结成一层薄壳的汗碱。

“你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问题?”她不耐烦起来,“命运早已注定。一切将随着时间的流逝到来,时间之母决定了一切。知道再多也毫无用处。徒增烦恼罢了。”

“难道时间流逝就是你的借口?对世界失去好奇,对变化漠不关心?”我抑制不住语调中的尖刻,“哦,所以你把一切都寄托在孩子身上,让他们代替你去做你做不到的那些……”

“够了!”

我们沉默了很久。管脚上那层硬痂正慢慢地想要封住我的声音。只有心跳声,在滚烫的空气里咚咚作响。

“走吧。去看看祖先的命运,以及等待着我们的到底是什么。”她缓缓开口,“你不是曾经漫游四方,想要解开这个世界的秘密吗?所有的问题,都将归于一个答案。那就是时间之母。”

“时间之母?那不是在地心的深处……”

“那我们便向地心进发。”

<h4>4</h4>

滚烫的雨停了。我从漫长的回忆中醒来。海已经很近了,酷热却一如既往。寄体一言不发,我定了定神,继续向海边爬去。

时母居住在地底深处。在海边,一个巨大的漩涡是通往那里最快的通路。那里汇集了世间所有的水,或许也隐藏着这一切的答案。摧毁一切的酷热,我们的生命,思想,以及这个难以理解的世界本身。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布满黑色礁石的海岸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裂口。天空中发出一种可怕的声音,一半像悲鸣,一半像咆哮。蓝黑色的海水分裂成上千股相互冲撞的水流,跌宕起伏,滚滚沸腾,转瞬之间,就被卷入了深不见底的漩涡里。

在波涛的哀号中,仍然听得见那沉重的呼吸。我慢慢走向漩涡边缘,凝视着这前往地底的唯一通路。传说中给予了人们时间的,伟大的创造者,她的门扉却像是直通地狱。蓝白色的太阳仍在空中肆意挥洒着威力,炽热的阳光倾泻而下,似乎一直照向那黑色漩涡的涡底;可我仍然什么也看不清楚。漩涡吞噬了所有的光线与水流。

滚烫的海水挟着白浪扑向海岸,我的身体上布满了斑驳的水滴。等待着我们的到底是什么?或许,我在见到她之前,就会死在沸腾的海水里?可是想起一路上那些管脚朝天的干瘪躯体,我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按捺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我纵身一跃,立刻被巨大的洪流裹挟。忽然之间,无数景象的碎片显现,来自世界无数个角落的水,在我脑中滴落,流淌,相互缠绕,融为一体,形成眼花缭乱的幻觉。我看到绿色的星星闪耀着远古时代的光芒,看到赤铜色的大地上黑色与白色的河流交错,看到人群以无法描述的速度遍布整个大地。看到我的大脑中柔韧的微管被揉搓变形又恢复原状,看到寄体脑中的岩石管道犹如一座千疮百孔的迷宫。看到思考与记忆如何踩着一串串数字,跳出曼妙的双人舞,看到那无限上升的数列犹如一道锁链。看到一枝玫瑰在锁链的缠绕下燃烧殆尽。看到一颗残破的心脏仍在努力跳动。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哭了。我想起了曾经天真的追求和无知的喜悦。那漫长而艰苦的游荡所追寻的,世界的秘密,终于向我显现了它的一角,尽管我仍然读不出它的含义。

<h4>5</h4>

我在黑暗与寂静中醒来。水流和无法容忍的炎热都消失了。大地冰冷,沉重的呼吸好像变得更加强烈了。心脏依然在怦怦跳动。

“我们在哪里?”我悄声唤着寄体,“这是时母的居所吗?”

“地表之下。离时母所在的地心还有一半距离。”

“那往下的路……”

她不再说话,只是示意我摸索着,来到一座小丘边。走近后,我注意到,远看起伏的山丘,原来,是一个个巨大的圆柱体,侧面向上,排成一排。圆柱体的外壳是用一种透明的坚固材料制成的,隐约能看到内部。那是一些灰色金属编织成的网格,看起来简陋得可笑,却不知为何,让我有隐约的恐惧。

一种熟悉事物被异化的恐惧。

我试图爬上山丘,可管脚无法在那光滑的外壳上站住。我不由自主地滑了下来,但我却没有落到地面上。圆柱体的底面伸出了粗壮的金属管,挂住了我的管脚。

我一阵战栗。蠢笨的金属管脚。粗糙的内部线路。巨大的身体。一切这么相似,又这么陌生。我忽然想起了孩子们。那么娇小,精致,敏捷。我忽然明白他们的个头再也不会长大了。他们会记得我们的样子吗?就像我们面对这些,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古老生物的遗骸一样?

“这是我们的祖先……”

“这是我们的祖先。古老的生存律决定,在这片有限的土地上,每隔四千七百万次心跳,我们种群的数目就会增加一倍。我们以不断缩小的个体体积,换取种群的壮大。”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活着的祖先!他们是如何死去的?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的心脏不再随着时母的呼吸跳动?”

“因为热。”

我失去了语言。

祖先的美丽绝不是我们能够比拟的。当他们漫步在赤铜色的大地上,从黑色和白色的江河汲取水流的时候,他们的身体会发出摄人心魄的蓝色辉光。光芒随着意识的潮涌时强时弱,整个世界都在为思想的共鸣闪耀。

他们的心跳声如同雷鸣。透过他们透明的身体,我发现,原来心脏是一个双层金属结构的圆筒,以纤细的金属丝悬挂在胸腔里。内层和外层之间连接着一个锥形轴承,夹层中间充满了黏稠的硅油。时母的呼吸是机械振动,通过管脚拉动金属丝,驱动心跳,使得内筒绕轴承旋转,与外筒摩擦产生了热,加热了通过身体的水流。

是心跳。是带给我们时间流逝的,每一次的心跳,使得世界变得炎热。祖先有着巨大的身体,表面积与体积之比极小,所以散热更加困难。史前的巨人,行动与思维一样优雅而迟缓,他们甚至还没有建立起像样的城市,就已经被自己的心跳所带来的炎热杀死了。白色烈日的光芒如水如银,在天穹间流溢着逼近每一个村落。他们挣扎着,煎熬着,祈求着时母的恩赐,但是一无所得。蓝色的辉光一点一点在大地上熄灭,巨大的身躯接二连三地倒下,发出阵阵轰鸣。

炽热的白色太阳渐渐变成了蓝色,最终回归到温柔的绿色。大地的温度渐渐回落,岩石与水流包裹了祖先们的身躯。承载着祖先有限的记忆的大脑网格,被拓印到像书本一样的岩层上,从中生出了寄体的岩石大脑。最持久的知识已经承受了无数岁月的侵蚀,古老的绝望让她们沉默不语。

“这也将是我们的命运。”她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但是仍然坚定,“这就是时间之母的恩赐与残酷。她授予我们时间,给生存以意义,但是也在最后的时刻到来时,毁灭我们拥有的一切。只把世代积累的知识,或许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留给我们的后代。”

“所以你将一切都寄托在孩子身上。”

“是的,他们的体积更小,表面积与体积之比更大,所以散热更加容易。只需要熬过我们尚未死亡的这段时间,大地就会重新变得适宜生存……”

“可是之后又怎样?他们会重蹈覆辙!世界难道就是一个残酷的玩笑?这样的轮回到底发生了多少次?还要再发生多少次?”

“我们无法抗拒时间之母……”

“不。我们或许可以。”

<h4>6</h4>

第一次,她惊讶地看着我。

我知道,我的想法可能超出了她的古老智慧。但是长久以来,我一直在思考,那无限上升的序列代表了什么,让我们的心脏跳动的沉重呼吸代表了什么。赋予生命以意义的时间之母,到底是什么。从少年时代开始,我就热爱思考。如今,这种思考反而变得更加困难了。我发现,我的思维模式几乎已经完全依赖时间与记忆的概念,想要剥离这种概念,就像想要抓住自己的身体,让自己的管脚离开大地一样困难。但是我知道,这是可能的。

我回忆起理解了时间流逝的那一个瞬间,我第一次明白了心跳的含义,世界的形状在头脑中沉淀下来,变得更加容易观察。但那真的是世界的本来模样吗?时间是人们把众多变化的客观事物联系起来进行认识的一种重要形式,但假若抽离了时间的长绳,万事万物的生生灭灭,难道会发生任何改变吗?

不。单向性只是事物本身的属性,而非时间的属性。无限上升的数列并不是什么不可撼动的神迹,而是人们所创造的工具。离开客观事物的变化,它毫无意义。

绝对时间并不存在,它只存在于我们的度量之中。也许是我们,我们自己,把那地底传来的周期性震动当作了世界运作的规律,生命流逝的标志,并用一串无限上升的数列赋予它单向的箭头。但是仔细思考,假如用数轴上的1表示一个时刻,2表示另一个时刻的话,1在绝对流逝到时刻2后,将失去所有的意义。我们真的在意这数列吗?还是这数列所标定的,关于我们自己的过去?

意义只体现在变化里。而变化,是在我们的观察与思考中生发的。任何的真理,也只能缘着我们的身体生长,与这孤寂而冷漠的宇宙本身并无关系。没有哪怕一条可以离开我们的照料独自成活。

这世界间的种种事物本是孤立存在,而将其联系起来的,是一种类似于交换机的设备,那就是我们本身。我们为了以一种简洁的形式描述世界,创造出时间流逝的概念。这个冷漠的宇宙里,没有什么“先验”的东西或者现成的结构供我们去认识或研究,我们只能依靠自己。只要我们活着,便是在创造并度量时间。而一旦生存不保,时间便自然而然地死去了。时间是人的造物,我们的幸运与不幸,都在于我们必须在时间之中。

而现在,我们将要死于自己的造物里。

“可是时母的呼吸的确存在啊!我们的心脏,也的确是被呼吸所驱动的啊!”寄体尖声叫道,“即使真的如你所说,无限上升的数列不过是个骗局,我们还是会因为心跳带来的炎热死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心脏的意义只有在与寄体结合时才显现。它让我们获得感受时间流逝的能力,可是谁又知道,我们是否真的需要这种能力呢?”

“你……难道……”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关键不在于那一个个上升的数字,而是数字所标定的,事物的变化。时间只是表述了事物的不同状态之间的关系,那么为何不用事物之间的相互作用本身,来理解这个世界呢?”

“事物并不随时间而改变,而是通过相互作用而变化……”

“是的,从根本上讲,时间是虚无的。这就是我所期望的新世界。我们不再受到这统一的,永恒的时间的约束,也不再重蹈覆辙,陷入那古老的诅咒。世界将摆脱地狱般的炎热,因为我们不再需要这颗心脏。”

“不要!”她尖叫着想要阻止我,但是她的管脚太纤弱了,被我推开了。

“我感谢你,我的寄体。你让我理解了时间的美妙与残酷。你就是我所有的记忆本身。没有你,我将永远在荒原上流浪,对这个世界的秩序与荒诞都一无所知。但是我并不想把命运全部寄托在牢不可破的古老诅咒之上。我钟爱记忆的能力,但在记忆与思考之间,我更爱思考,并且相信,思考向我展示的新的认知方式,将拯救我,也拯救我们这个世界。所以我必须尝试。此时我甚至感到深深的幸运,由于我们种族的特性,我才拥有了将时间的概念从认知体系中分离的能力,从而获得一种全新的,自由的世界图景。你能想象吗?我的寄体。在浩瀚苍穹中,假如有一种生物,生来就同时具有记忆和思考的能力,时间的流逝对于他们,则会是永远无法摆脱的隐形桎梏。他们所认识的世界,又是什么模样呢?”

思考并不能困于记忆。生命也不应该困于时间。

她抽泣着说不出话。我一边再一次环视着这个,我已经熟悉的世界,一边慢慢将管脚伸进胸腔,一把拉断了心脏。

<h4>7</h4>

很久以后。

“这是什么?一颗同步时代的心脏?”

“是很奇怪,全局的系统时钟在那个时代被认为是神圣的存在,个体的每一颗心脏则是接收端。每一次状态转换,都是时钟的一个节拍。时序性被认为是不可打破的,那是图灵机最后的黄金时代……”

“好了好了,收起你那套陈词滥调吧。谁都知道同步时代的消耗多大,想想看,那时没有反向补偿,也没有时钟门控,所有的人就在那儿干巴巴地等着,非得等到系统时钟的指示才刷新状态!简直是浪费生命。”

“不管怎么说,那可是我们的童年时代啊。你看这颗心脏,切口像是被生生拉断的,那时的人真难啊。”

“哼,是热得受不了了吧,环境就是在那时候给他们搞坏的……快走,快走吧。”

心脏被拾起又丢下,静静地漂浮在平整如镜的水面上。新世界的风吹过,它微微地摇晃着,在和煦的绿阳下,熠熠发光。

<b>慕明</b>

谷歌计算机工程师,现居美国。作品关注历史、艺术主题,融合信息科技产业前沿的技术细节,以大众的方式解读科技发展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