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心(1 / 2)

时间不存在 刘宇昆 等 5988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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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慕明

<h4>0</h4>

海是漆黑的。一团灰色的风在海平面尽头缓慢地旋转,乌云渐渐聚集起来,遮蔽了毒辣的蓝白色日光。滚烫的赤铜色大地上,出现了一片片久违的阴影。

我站起身,放开了地上那人已经干瘪的管脚。

“雨,终于要下雨了!我们要得救了!”

“没用的。”寄体无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沉重的岩石头颅耷拉在我的后背上。

“不!看那风!它将卷起海平面下一百米甚至两百米深处的冷水,带来降雨!”我的心脏仍然在强烈地跳动,但脑中那些柔软的微管已经很久没有清凉水流的滋润了。寄体不会明白我对于水的渴望,她们的大脑是岩石构成的,记忆牢固,然而思考迟钝。要多少次水流的冲击,才能形成微小的矿物沉积,改变那块多孔碳酸盐岩石的形状啊。而在我们加体的大脑里,最微小的水流变化,也会被充满弹性的微管敏锐地捕捉。我们没有长久的记忆,却有最敏捷的思考。

水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媒介。它在大脑的通路中百转千回,变得温热,再从管脚流回大地。那,就是思考的产生。

我拖着管脚,一点一点地,向海边爬去。那些微管互相摩擦着,像些干芦草一般叭叭地裂响。我曾经担心,微管会被这酷热烤成碎片,自己再也不能思考。但是雨,来自冰冷海洋的雨,即将拯救我们。我等不及了。

“没有用的。回去吧。至少,我们还能和孩子们在一起。”寄体再一次哀叹,随着脚步,她的头颅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背心,发出笃笃的闷响。

“孩子,又是孩子!”

“只有孩子是这个世界的希望。古老的生存律不可违背……”

“够了!你宁愿迷信那些陈腐的教条,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行动与思考吗!” 我不想回头,一步步,接着往前爬。云气变得越来越阴暗,风愈加猛烈,那是暴雨来临之前的信号。

“你曾经是相信我的……你所有的知识,关于时间的产生,关于种族的记忆,都是我们结合之后,才获得的……” 她痛苦地低语。

我颤抖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停下脚步。思考并不能困于记忆。

“看吧,雨来了!” 我举起管脚。

然而当第一滴雨水浸湿我的管脚时,一阵更大的震颤传遍了全身。

雨水是滚烫的。从海平面下几百米深处吸取的水,依然是滚烫的,和大地,和空气一样。整个世界的表面,正在被不断地加热。

“为什么!为什么!” 我绝望地怒吼,心跳得更加剧烈了,“这杀死一切的炎热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天地间的一切都沉默不语。除了那跟我的心跳同步的,由地底传来的,沉重的呼吸声。

昏昏沉沉中,我感到寄体的管脚轻柔地绕过我的脖颈,伸入了脊裂。一股浓稠的液体浸润了我的大脑。我贪婪地吸取着,寄体用体液滋润着我。那液体所描绘的,是我的少年时期,也是所有的加体曾经有过的少年时期。那时我还没有遇见寄体,也还不理解时间与记忆的意义。

<h4>1</h4>

少年总是无忧无虑的。我那时也一样。怡人的微风拂过漫无边际的大地,只要将两只管脚插进溪流或者湖泊中,清凉的水流就会涌进管脚。大地的温度随着人群的密度,或者说是思考的密度,呈现出斑驳的纹路。人迹罕至的地方有微微的凉意,人声鼎沸的地方则温暖和煦,但没有哪一处不适合奔跑。

在温暖的绿色阳光下,我无所事事地到处游荡。世界的形貌随着脚步改变,一切都是崭新的。我张开稚嫩的管脚,源源不断的水流进大脑,勾勒出这个世界的面貌。广袤的荒原与幽深的山林,总是让我惊讶不已,难以理解世界竟然是如此奇异。我们是这么的渺小,世界的尺度却是如此的巨大,更不要说,在这巨大的尺度下,还有无穷的细节在无尽的空间中延展开来。洪流冲刷着微管的每一个扭结,事物的基本形状由涌流的高度编码,纹路与质地则通过黏滞的程度体现,每一个微小的旋涡都是一个可供细细探究的局部。

思考的本能,让我在面对巨量的信息时总是兴奋地颤抖,要怎样才能认识我们周遭的一切?我隐约地感觉到,应该将世界形式化为一个更为简洁的系统,但是却找不到具体的方法。我们的世界太过庞杂繁复,要怎么做,才能将一座山峰与另一座山峰,一个峡谷与另一个峡谷,一条直线与另一条直线当作同样的东西,从而从这无限的观看中挣扎出来?那时我还无从得知。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在原地惊愕万分,心脏怦怦跳动,几乎要炸裂开来,却舍不得把管脚拔出。

“年轻人啊。” 另一个加体半是怜悯,半是羡慕地叹息,被寄体缠绕的脖颈弯曲成一个深邃的弧度,“你已经在同一个地方待了这么久,竟然还没厌倦吗?”

“什么是‘已经’,什么是‘同’,什么又是‘久’?” 我疑惑地问。

“唉……等你找到自己的寄体,你就会明白了。” 他摇晃着细长的脖颈,颤颤巍巍地走开了。我并没有太在意他的话,那些词语在我的脑中倏忽而逝。山脉与峡谷的奇绝再一次让我惊叹不已。只是在很久以后,我才从我的寄体那里,重新审视这个时刻,像审视我曾经经历过,但又通通遗忘的无数个时刻一样。

在那时,我还不知道,加体几乎没有记忆,直到找到自己的寄体。“存在”所能达到的极限,就是水流过大脑所需要的时间。

但这并不能阻挡思考的本能。我如饥似渴地吸取着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丝毫没有意识到,我所掌握的知识,并不会在脑中留存太久,然而也正是这个事实,促使我不停地穿越大地,寻找每一个细小的缝隙。在这种随机的游走之中,我无法预测到下一个诱人的缝隙将出现在何处。而所得到的关于世界的图景,也因此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我在长满了金色晶体的河谷里醒来,在平滑锃亮的青色荒原上漫步,大地的每一部分都如此美妙,但是也如此不同。探索世界,对于我心中的那个理想的,简洁而优美的系统,并没有什么贡献,反而让一切都更加复杂难解。

我不知道这种漫长而徒劳的探索进行了多久,直到终于注意到,在无法捉摸的环境中,唯有一种沉重的,仿佛是史前巨兽的呼吸声从地底传来,不会错过每一个角落。那呼吸使我的管脚一开一合,心脏也随之一起一落。当我第一次注意到那呼吸和我的心脏的起落频率一致时,简直要快活得晕过去了,纷繁的世界终于向我展示了它的第一个规律,尽管我并不知道这规律的用途。

“大地的呼吸是生命之源!” 我欣喜若狂地举起管脚,宣布这一发现,尽管身边并没有人。可是紧接着,另一个问题出现了,心脏为什么要跳动呢?难道它是个水泵,提供了我们认识世界的动力?

我决心一探究竟。

我找到了一条狭窄的石缝,水一滴滴渗出,只包含微量的信息,让我有足够的注意力观察自己对信息的感知方式,而不是被巨大的水流冲得头昏脑涨。我试图在大地的两次呼吸,自己的两次心跳之间,检查是否有信息涌入。这个尝试看起来十分困难,但我很快发现结果远比想象中简单。水流以恒定的速度进入脑,图景均匀地呈现,而并不像设想的那样是个压力泵,在每一次心跳结束时,将更多的水流,更快地挤压入大脑。

如今我已明白,水是通过毛细管作用流经我们的身体的。水的表面张力系数极高,大地上的重力加速度又极小,完全不需要任何机械压力,就可以从细小的管脚中上升。但即使是在当时,我也已经意识到,描绘世界的水流经大脑,并不需要心脏的跳动,因此,这呼吸存在的意义还是未知。

这让我又沮丧,又兴奋。刚刚得出的猜想被更进一步的事实质疑,无疑将那可以用简洁的规律所概括的世界又推远了一步,但是也至少帮我排除了一个错误的方向。

还能怎样?也许,我可以将所有的管脚都远离地面,看看心脏在感受不到大地的呼吸时,是否还在跳动?我尝试着举起管脚,一只,两只,三只……啪嗒一声,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所有的脚都着了地,心脏扑通,扑通,跳动得更加剧烈了。

人果然没办法挣脱大地的束缚啊……拍打着酸痛的身体,我第一次感觉到世界并不总是美妙的。一切看起来像个巨大的谜团,只有这呼吸,是其中唯一恒定的线索。

但我很快遗忘了这种感觉,以及这个线索,就像我遗忘生命中所有的重要或不重要的片段一样。我继续在大地上毫无目的地漫游,对于没有记忆的加体,时间,并不是一个值得在意的变量。

<h4>2</h4>

我就是在这没有方向的旅程中,遇到了我的寄体。

那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我爬下一处沟壑纵横的小丘,将疲惫的管脚伸进水洼里。这里的水冷得让我打了个寒颤。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这样的漫游会把我带向何方?望着绿色的星星在静谧的夜空中闪耀,我喃喃自语。

“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她的声音就在那时从阴影中传来。缓慢而柔软,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大地是一个二维平面,随机的游走在经过无限长的时间之后总会到达每一个地点。”她轻轻地笑了,“很奇怪吧?没有记忆的加体却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时……间,记……忆?”

“这是我第七次见到你。” 她叹了口气,“你在试图解开这个世界的秘密吗?”

“是的。”

“回来吧,我的加体。” 她用纤细的管脚缠住我的管脚,梦呓一般地低吟,“难道你就要永远错过属于你的爱人吗?难道你不想解脱吗?大地的呼吸带来了记忆,有了记忆,世界的形状将不再缥缈不定,而是恒久存在。”

“记忆。”一个我不确定是否听过的词语,我模糊地想起某个遗失的线索,某个未完成的心愿。但她的词语似乎比最清甜的水还要诱人。第一次,我感到了伴侣的意义,她能让我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视角,看待这个我深陷其中却又不能理解的世界。

不由自主地,我也紧紧地握住了她的管脚。

扑通,扑通。我感受到她的心跳,和我的,和大地沉重的呼吸一致。

忽然之间,一切都静止了。我像一颗经历了漫长坠落的流星,眼前的景色不再瞬息万变,而是在着陆的瞬间,形成了实在的形状。我发现无论是森林还是草甸,都如此熟悉。它们再也不能引起我的惊讶,因为我早已走过了无数次。也就在那个瞬间,我明白了什么是“已经”,什么是“久远”,以及一切被时间定义的概念。

记忆并不提供关于世界的新的信息。但它使我可以在脑中回到已经消失,而且永不再来的过去,并且将其储存起来。它是一条单向的绳子,将一个个世界的切片,串成互相关联的一串。以往,每一个切片都是全新的、嘈杂的、不可理解的,但现在,顺着这条向着未来无限延伸的长绳,世界显出它本来的模样。

“只有当加体与寄体结合时,心跳才会显现意义。” 她似乎早已知道我的困惑,“大地的呼吸让我们用心跳计数,在数列的无限上升中,我们获得了感受时间流逝的能力。然而没有记忆的加体,并不能理解1和10000的区别所在。”

“无限上升的数列?”

“对宇宙的研究表明,那就是时间本身。时间从0开始,没有人知道0之前是什么。事实上,‘0之前’这个说法本身就是无意义的。”

“那么现在,这个数是多少?”

“1501641210。哦,你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这样的数量级……”

“你好像通晓一切。”

“世界并不大。尤其是,当你有着从0开始的所有记忆的时候……”

“所以你们懒得穿越大地,而是躺在山谷的阴影里,等待加体?”

“又有什么不对呢?我们有着你们无法企及的智慧。没有记忆的头脑里是产生不了天文学和历史学的。你们的世界,只不过是互不连续的碎片。”

“可是我会思考!” 她理所当然的态度不知为何让我有些刺痛,尽管我隐约地感受到,那是无可辩驳的真实。

“当然。” 她的管脚弯成一朵温柔的花,轻轻拂过我的脊背,让我颤抖不止,“敏锐的思考,与长久的记忆结合,才能逐一检视那些互不连续的碎片,归纳,抽象成有规律的世界图景,形成新的记忆。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每一个寄体,都是这种结合的孩子……我的母亲,我的外祖母,她们曾经都爱上了像你这样的,不知疲倦的漫游者……多么结实有力的管脚……来吧。”

“那么……”似乎有个隐约的问题一闪而过,但还来不及细细思考,我的意识就被一种从未有过的灼热攫取了。

<h4>3</h4>

在与寄体共享了三千五百万次心跳之后,我再一次想起了曾经的漫游。在寄体的引导下,我获得了我们种族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我已知道世界是一个巨大球体的表面,我们之所以能时时刻刻感受到大地的呼吸,是因为时间之母。

时间之母。一切的创造者,协调者,时间序列的定义者。她居住在深不可测的球心,没有人见过她的模样。她的每一次呼吸穿过赤铜的地幔,到达地球表面。球心到达球体表面的距离是几乎相同的,无论身在何处,那沉重的呼吸,都从大地里一声声传来,让我们的心脏随之跳动。时间的数列就在心跳声中一一上升,变得越来越巨大。

不知何时,我注意到,寄体虽然知晓自时间开始以来的一切,但她并不像我一样,着迷于将新的观察与思考加入记忆中去。我常常想向她讲述不断涌现的奇思妙想,她却总是说太累了,光是记录时间序列的上升,就已经耗去了她许多的精力。

“你不明白。”她有时埋怨,“倘若漏记了,或者搞错了某一个数,时间序列就将紊乱,而按照序列排列好的记忆,也会变得一团糟。序列是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也是我们的孩子认识世界的方式……”

一旦提起孩子,寄体就变得喋喋不休。

我看看孩子们。他们的个头不到我们的一半。小加体伸出管脚四处乱爬,小寄体则伏在她身上,一点点复制着古老的知识。他们学得飞快,比我们年轻时更灵活,比我们思考得更迅速,记忆得更持久。

但是我总觉得寄体还有什么东西瞒着我。

“你真的想知道?”她躲着我质询的目光。

“是的。我不像你,天生就拥有那么多古老的知识。但我永远对新鲜的事物充满渴望。某种程度上,这才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她沉默了,过了许久,才慢慢开口,“你难道没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