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的。”
“难道,你过的不是我的时间?”
“可以这么说。其实……”提灯人想了想,“也没有必要向你隐瞒了。”
提灯人向囚徒解释了时间脱耦的宇宙灾难,比给别人解释花的时间都要多。囚徒却花比别人更少的时间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你是说,你为了惩罚我,给了我时间?”囚徒问。
“是的,你开枪打中了我的前妻。”提灯人强压着声音里的情绪。
囚徒沉默了许久。“我接受你的惩罚。她怎么样了?”
“致命伤,在医院里,多亏了这场灾难,才没有死去,但很难说是幸运。”
“你为什么想让时间恢复流动?她会死的。”
“她不会为此遗憾。”提灯人说。
“你了解她,你还爱着她。”囚徒喃喃,“你们为什么离婚?”
提灯人站起来,离开了。
几年后,提灯人在验收一个实验设备时被炸成重伤。血缓缓地流过手提灯下的地面,手提灯的灯罩破碎了,亮晶晶地散落在血里。一只因激动而颤抖的手提起手提灯,脚步踩过血泊,留下一串脚印。
这只手也没能提着这盏灯多久。
残破的手提灯在烛火的照耀下闪着幽幽的光。汪楚琳在昏暗的房间里醒来。那个健壮的男人坐在床边,威严地看着她。
“这间房不错,那个女人死了,你运气很好。”男人说。
汪楚琳知道,他们都叫他“爸爸”。她想起自己被唤醒,被枪顶着,带到这里来。这是这个男人的地堡。提灯人呢?
“饿不饿?”男人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汪楚琳像被蜂蜇一样抽回手,吼道:“滚开!”
男人举起手。“没问题,我走了。”他把手提灯举到面前,带走了它。
汪楚琳恐惧地看着那盏灯离开。
下一刻男人又出现在房间里。
“过了多久?”汪楚琳问。
“我想想,两天?三天?一个月?这重要吗?”男人意味深长地望着汪楚琳,“重要的是我回来了。”
“给我吃的。”这次汪楚琳说道。
男人出去了,然后又出现,伸着头问:“上次你要什么来着?”
汪楚琳不想回答他,但还是强忍着说道:“给我吃的。”
男人又出去了,出现时端着一碗粥。他喂她喝了粥。
男人搓着手提灯,说:“我猜你能维护这个东西。”
汪楚琳要来工具,把手提灯拆开来,逐一检查各个部分的状态。电路氧化得很严重。读到计时器的数据时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上面显示时间发生器已经运行了324年6个月。
“这个灯是从哪来的?”她问。
“不知道。”男人耸耸肩,“有个朋友叫醒了我,说他弄到这个灯,他没有给我的意思,我就自己拿咯。”
汪楚琳抚摸着灯壳上的痕迹。“你知道吗,这块放射性同位素电池的设计寿命是280年,电池已经使用了324年。灯随时可能停机。”
男人抓过手提灯仔细端详。“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在耍我。”
“这是人类唯一拥有的时间!”汪楚琳声音颤抖。
“人类是谁?”男人拿手提灯在手上掂掂,贴到汪楚琳脸上,“你——来修好它吧。”
地堡里的资源很缺乏,男人有时会叫人搬来实验设备,但是不允许汪楚琳出去,不会答应她的大多数要求。根据汪楚琳几次在地堡里行走的经验,“爸爸”在地堡里养了四五十人,每个人都用单独的房间分隔开。修理时间发生器的工作进展很缓慢,替换任何一个零件都几乎是一项堪比登月的工程。
“你知道我把多少时间分给你了吗?”男人在汪楚琳耳边说。
汪楚琳躲开他。“还不够,我看到计时器跳的时间比我的时间快多了。”说到这里,她感到有点绝望。
“耐心,也是由时间组成的。”男人微笑着说。
汪楚琳没有说话。
“告诉你那些时间我是怎么用的吧。”男人说,“每当对那些女人厌倦了,我就独自去旅行,开着车子,用坏了就换一辆。我去过风景最好的地方,把车开下瀑布看激起的水花。我去过大陆的最远端,在永恒的夜空下看外面那个宇宙,它已经死了,还是很美。有时我会解开一些人,我见过很多人对提灯的态度,没有什么新鲜的。但是——”男人又把头凑过来。“我想带你去。”
汪楚琳抽泣起来。时间中无数的宇宙涌来,变幻着各种几何形状,吞噬着,包裹着,嚎叫着。
汪楚琳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孩子。当孩子降生的时候,她像一个溺水者又看见了水面的天光。这是一个女孩,像爸爸,也像妈妈。
这不是地堡里唯一的孩子。所有的孩子聚集在一个房间里,在同一个时间里被喂养。汪楚琳为如何抚养孩子的问题和男人争吵不休,她得到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当孩子们长到四五岁的时候,差别开始显现。
懦弱、愚钝、乖僻的孩子会被剥夺成长权。他们被带到一个叫“空房间”的房间,房间里是挤挤攘攘的孩子,新来的孩子挤进人群的缝隙里。男人离开,房门锁上。由于孩子们的时间是如此之短,他们脸上的惊惧还未来得及褪去,他们只看到房门不停打开关上,光亮像电风扇后面的灯一样闪烁,不停有孩子涌进来,源源不断。
当汪楚琳的孩子被送进“空房间”的时候,她发疯似的追上去,看见了“空房间”的景象。
“放她出来,给我抚养的时间,否则你的提灯永远换不了电池!”
男人脸色阴沉,用一把手枪顶着汪楚琳的脑袋。“我希望我刚才听错了。”
汪楚琳嘿嘿地笑起来。“开枪吧,和这时间一起完蛋。”
男人重重地放下枪,走了。下次回来时,手提灯的计时器又跳了一年。
汪楚琳争取到了女儿的抚养权,有时还能有单独的时间。女儿渐渐长大,异常聪明,把地堡里能找到的书都读完了,有时会和母亲一起参与研究工作。男人的身体每一次见面都在老去,头发和牙齿渐次脱落。
女儿七岁这年,男人浑身是血地出现。他刚镇压了一场反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他吐着血泡,看着汪楚琳和女儿,挤着气说:“你们是对的,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他递过手提灯。“拿上,趁我还没死,走吧。”
汪楚琳接过手提灯,和女儿一起沉默地看着他,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汪楚琳和女儿在郊外的木屋住下来。汪楚琳给女儿找来更多的书,给她过生日,带她旅行至无人之境,像盲人摸象一样触摸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她们还逛遍了所有的博物馆。
电池依然没有进展。汪楚琳发现断电计数器已经记录下几次断电。她做好了准备,哪一次睡下就不会再醒来,哪一次睁眼看到的将是永恒的景象。
女儿十四岁生日后不久,汪楚琳的下身大出血再也止不住。她叫来女儿,把研究资源交给她,把手提灯交给她,嘱咐道:“你去,找一个提灯人,如果他还活着。他可能是人类最后的希望。”
女儿哭泣不止。
汪楚琳摸着她的脸蛋,笑起来。“去吧。他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完美,但是请给他时间。”
提灯人在洁白的床上醒来,面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
时间恢复了?他心中一惊,使劲抬起头来,看见了摆在旁边的手提灯。一个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结果。
女孩向提灯人解释了原委。
“我自学了五年医学知识,没有救活我妈妈,却救活了你。”女孩语气中带着一点责怪,又带着一点期待。
提灯人望着眼前这个女孩,惊叹时间的杰作。他感觉她是比自己更了解时间的人。然后他努力想爬起来,一刻也不想耽搁。
他们重新启动了研究项目,为此准备了足够的耐心。很多的时间被交付出去,等待开花。研究所里的庭院有人打理,长出了苔藓和嫩草。到后来,这个项目甚至可以同时组建起五六人的团队。时间流过人身上,积累下痕迹。这个痕迹无形,却比高山大海都要炽热。
提灯人又出现了,转眼间苍老了很多,脸上布满吓人的疤痕。
“怎么回事?”囚徒问。
“一言难尽,慢慢说吧。”
有一次,提灯人问囚徒:“时间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
“有时存在,有时不存在。”
“现在呢?”
“它存在。”
“你会不会怨恨我给了你时间,也给了你痛苦?”
囚徒笑了笑。“没有什么好怨恨的。你一直陪着我,这里比在监狱好多了。在那个全自动化监狱里,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活人。在那里时间是不存在的。”
“我给你的痛苦还不够吗?”
“你给我的是惩罚。我不知道怎么表达,但确实不同。我早已习惯了自生自灭,在那座白色监狱里,在我的族人被赶出大山的时候。”他顿了顿,“我从来没想过会被给予时间。”
下一次,提灯人带来了啤酒。
有时女孩会一起过来,他们说起外面的世界,说起研究的进度。由于时间发生器只有一台,研究进行得很慢,但是比之前快了很多。
有一次,囚徒对提灯人道了歉。
终于有一次,提灯人对囚徒说:“你的刑期满了。”
此时,囚徒四十一岁,女孩四十四岁,提灯人已经八十四岁。
提灯人来到医院里前妻的病床前。在他心里,还是习惯称她为妻子。
心电监护仪的余电在屏幕上跳了一个波形,熄灭了。
妻子微微睁开眼睛,认出了眼前的人。“你怎么……变老了?”
“没有,是你眼花了。”提灯人泪眼婆娑,“我刚从实验室回来。开枪的人判刑收监了,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等你好了我们就复婚,有什么抹不开的就吵一架,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吵架。”
“好啊……”妻子虚弱地说,用一根手指抹去提灯人的眼泪。
妻子就像睡着了一样,阳光斜照着她的面容。
提灯人像是对着妻子说,又像是对着囚徒和女孩说,又像是喃喃自语:“时间那么稀少,但是我们都是生活在时间中的生物啊。”
满是补丁的手提灯从一只布满皱纹的手,转移到一只长满老茧的手和一只纤细黝黑的手上。
房间里站着已经不是提灯人的提灯人,已经不是囚徒的囚徒,还有已经不是女孩的女孩。前者对后两人说:“你们以后要互相照顾了。去吧,去找到值得给予时间的人。”
提灯人趴在病床边,靠在妻子身旁。那两个背影就要消失在空间边缘,他不知道有没有下一秒的到来。他望向夕阳,期待着下一刻夕阳将会落下,他会迎接死亡,时间重新被赠予世界。
<b>万象峰年</b>
资深科幻作者。风格多变,细节扎实,曾获银河奖、华语科幻星云奖。擅长在坚实的技术中捕捉情感饱满的故事,和那些无论如何都寻找希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