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滕野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车子摇摇晃晃地停在高耸的宫门前时,这是陈涣央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句子。她不得不提醒自己,那是许多个世代之后的诗句,描绘的也并不是如今的长安。
“下车。”外面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随即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干瘦的脸庞。
看着陈涣央有些意外的神情,那张脸上浮出了讥讽的笑容:“怎么,你觉得自己能走马乘轿进未央宫?”
陈涣央默不作声,她明白这是皇帝给她的下马威。
“下车。”老宦官再次催促道。
陈涣央顺从地下了车,跟在老宦官身后。进了宫门,迎面便是长长的甬道,甬道尽头是未央宫的前殿,前殿坐落在高台上,要到达那里,还得爬上一条阶梯。
时近黄昏,秋光下的未央宫寂静无声,殿宇在沉默中显得越发巍峨庄严,一如这里的主人的威仪,令人不敢仰视。
陈涣央在宣室殿外面等了很久。她没有生气,更没有焦急,如今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终于,老宦官从里面出来了:“不耐烦了?”他斜睨着陈涣央,问道。
“岂敢。”陈涣央平静地回答,“当年文皇帝在此召见贾谊,景皇帝在此召见晁错,董仲舒先生也在此为读书人订立万世规矩,能在宣室门口候着,换了谁都该觉得荣幸。”
老宦官一愣,似乎没料到陈涣央会是这样的反应:“不错,你确实该觉得荣幸。”他的口气终于和缓了些:“进去吧。陛下宣你觐见。”
陈涣央低头进了宣室殿,按当年叔孙通和萧何制定的礼仪小步趋前,行礼后便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抬起头来。”大殿上终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陈涣央依言抬头,坐在那里的男人已经老去,岁月不饶人,他满头白发,脸上也添了许多深深的皱纹。但他的威仪不减半分,反而依旧与日俱增。只要坐在那里,他便是大汉,便是这天下的主人。在他身故后,子孙将称他为汉武帝。
“居然是个女子。”打量她许久之后,武帝似乎叹息了一声,“你是什么人?”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陈涣央答道。
“朕见过许多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也杀过许多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武帝干瘪的嘴角泛起一个冷笑,“骗子,庸医,败军之将,无能的官员,你是哪一种?”
“哪一种都不是。”陈涣央似乎对武帝的恫吓无动于衷,“非要说的话,我是一个迷途之人,正在找回家的路。”
“这么说,你走错了地方。”武帝眯起眼,“未央宫是朕的家。”“毋宁说我走错了时代。”陈涣央抛出一句让武帝摸不着头脑的话,“我来自明日。”
“朕见过许多方士,他们和你一样,满口尽是些云山雾罩的胡话。”武帝俯身向前,“朕不是文皇帝,也不是景皇帝,贾谊和晁错或许可以靠鬼神之说得两位先帝宠幸,但你不行。一次巫蛊案已令大汉伤筋动骨,朕不会再做傻事。或者,朕应该现在就杀掉你,免得你像江充一样妖言惑众?”
陈涣央默然不语。前不久才结束的巫蛊案株连之广,即便放到百年千年后的史书上,读来依旧耸人听闻。
“你为朕做了许多事情。”武帝眼眶深陷,眼眶深处的目光却仍凌厉无比,“张骞在西域得你引路,霍去病和卫青在漠北得你传递敌情,桑弘羊和东方朔都对你赞赏有加,朕登基数十年来,大汉天下到处能看见你的影子,可你却等朕快要老死了,才肯来未央宫见朕一面,是为什么?”
“我若来得早了,只怕陛下要把我当成仙人。”陈涣央看着武帝衰老的面庞,心中浮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仙人,仙人,”武帝再次叹息,“朕被李少君骗过一次,已够惨了;朕自谓文治武功,无一不超过秦始皇帝,可偏偏在求仙这件事上,朕和他一样竹篮打水一场空。”
“世上本无仙人。”陈涣央点点头。
“因此,你也无法让朕不死。”武帝说。
陈涣央再次点头。
“除你之外,应该还有一个男子和你同行。传言中无论在西域还是在漠北,你们二人始终形影不离。他人在哪里?”武帝眺望着宣室殿门口,问道。
“他……”陈涣央的神色黯淡下来,“他已经永远走失了。”
武帝陷入思索,但只过了一会儿,他便决定不再深究眼前女子的古怪言语。朝廷最不缺能臣酷吏,要查问这女子来历,武帝有的是手段。而当下最要紧的是——
“朕时间所剩无多,但还可以答允你一件事情——只要是大汉倾人力物力能办得到的事情。”武帝的声音陡然清晰了起来,仿佛金铁交击般铿然有力,“若你来见朕是为了索取报酬,现在便开口吧。”
一旁的老宦官不禁变了脸色,眼神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艳羡。天子一诺,岂止千金万金之贵!
“我想从此消失。”陈涣央不假思索地说道。
武帝怔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消失?”他大笑道,“那朕该让你和刑部的诸位爱卿们好好聊聊,他们有的是法子让人从大牢里蒸发。”
“不必惊动刑部,”陈涣央摇头道,“请让我见见太史公。”
武帝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要见那个受了宫刑的人?”
“只能是他。”陈涣央肯定道,“只有他能让我从历史上彻底消失。”
“朕不明白。”武帝第三次叹息,“但朕言出必行,你要何时见他?”
“现在。”陈涣央马上回答。
武帝挑了挑眉毛,却没再多问,而是转头吩咐那个老宦官:“杨得意,带她去天禄阁。”
月光清冷,未央宫地面的石板上仿佛凝结了一层霜。
夜如何其?夜未央。
“到了。”老宦官伸手一指面前的高阁,阁中的一扇窗子里透出灯火光芒,“看来司马大人还未歇息。你请自便,老朽便在这门外候着。”老宦官在石阶下站住,似乎不肯再多走几步进天禄阁。
陈涣央推门而入。门内一个憔悴的老人抬起头,费力地眯眼辨认她的面孔:“是谁?”
“太史公。”陈涣央在他对面的席子上坐下,“不知大人是否还认得我?”
司马迁看着她想了好一会儿,目光渐渐变得清澈:“我认得!你是……”“认得就足够了。”陈涣央伸手阻止他说下去,“我是个不该出现的人,因此,特地来请大人忘掉我。”
“这是为何?”司马迁不解地望着她。
“就当是偿还大人欠我的人情吧。”陈涣央说,“另外,想必大人把我写进了史书——”
“是的。”司马迁指指案头的竹简,“就快写完了。”
“请删掉史书中一切有我出现的地方。”陈涣央毫不迟疑地说。
司马迁也怔了一怔。“这,恕难从命。”他回答,“史官自当秉笔直书。当年在下与你相见时,还有一位先生陪着你,他也在这史书中有一席之地。”
“请把他也一并删去。三十二年前,司马子长先生答应过我,日后可为我做一件事。”陈涣央直视着他。司马迁只是汉廷的太史令,他答允的一件事和武帝答允的一件事,分量不可同日而语,但陈涣央知道,这两人都是决不食言的男子。
司马迁凝视了她很久,最终垂下头,仿佛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大汉流传后世的所有文章里,不会出现有关你和那位先生的任何一字。”
太史令掌管宫中典籍,他做出这个承诺,比武帝亲自做出这个承诺还要有效。陈涣央起身向司马迁作揖:“有劳太史公,在下还想在天禄阁中查阅一些典籍,了却一桩陈年心愿。”——“请便。”司马迁摆摆手,“朝廷藏书,尽在天禄、石渠两阁中,任君取阅。”
陈涣央拿上一只烛台,向司马迁身后那一排排高大的书架走去。天禄阁是汉代皇家书库,其中卷帙浩如烟海,在书架间拐过几个弯,司马迁桌上那盏如豆灯光已经看不到了,只剩下书架间的幢幢阴影。
陈涣央默默数着脚步,一百四十步后,她在天禄阁深处的一面墙壁前停了下来。她在墙上摸索了一会儿,墙壁轻响一声,弹出一扇门。陈涣央向后望望,没有人跟来。她打开门扉,里面是一条窄窄的楼梯。
走上楼梯之前,陈涣央最后一次回头,最后一次看了一眼窗外。
汉宫秋月,月华正浓。
与此同时,杨得意带着御林军冲进了天禄阁。武帝的意思很明确,对陈涣央赏赐在前,格杀在后,汉廷上下几乎无人不欠她情,这般神通广大之人,即便有功,也万万留不得。
但御林军只找到了一脸错愕的司马迁,陈涣央却不知所终。
哈伦·拉希德哈里发俯瞰着御座下的女人。分列两侧的文武大臣们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若是往日,这样大不敬的举动必然招来哈里发的严惩,但今日哈里发本人似乎也沉浸在了震惊之中——伊斯兰世界里,先知子民的土地上,还未曾听说女人可以在朝堂上觐见尊贵的陛下!
陈涣央用余光瞟着大臣们。他们的表情写满了不屑,显然,他们都认为这里是男人的地盘,而像她这样的女人的位置,应该在后宫华丽的大床上。
“我记得你。”哈伦·拉希德终于开口,大殿上立时肃静下来,“当年我与拜占庭军队作战时,得到过你和你丈夫的帮助。你丈夫在哪里?按先知传下的规矩,应该由他代表你来说话。”
“他已经去了一个唯有真主能看顾的地方。”陈涣央并不信仰伊斯兰教,但她懂得伊斯兰世界的语言和礼仪,更懂得该怎样与伊斯兰世界的人们打交道,“愿先知庇佑他。”
“你想要什么?”哈里发单刀直入地问道,“那时我允诺过,为了回报你们,我可以给你们巴格达最豪华的宅邸、底格里斯河两岸最肥沃的土地。真主在上,哈伦·拉希德言而有信,发过的誓必然践行。”
“请陛下下令,抹去我和我丈夫在世上存留过的一切痕迹,烧掉所有曾提到过我们的文字。”
哈里发皱了皱眉。他不理解这是为什么,但并没有急着追根问底:“这并不难。”他召来一名书记官吩咐了几句,书记官随即衔命而去。“今夜之后,巴格达的图书馆里就再不会留下任何与你有关的记载。”哈里发拍了拍手,双手上的戒指互相碰击,发出清脆响声。为了让自己的威势达于帝国四境、令百姓牢牢记住除了真主以外只有一位哈里发,他曾抹去不少人的名字,如今再多抹去一个也无关紧要。“你还需要什么?”他问。
“请陛下为我准备最快的车马,送我直到葱岭。”陈涣央回答。
葱岭。哈里发知道,那片大山的对面,有另一个强盛的国度,其风俗、语言、文化与先知教诲下的土地大不相同。
“看你的相貌,你的确来自葱岭另一边的民族。”哈里发说,“你要回家吗?你可以在巴格达终老,在这座真主眷爱之城里,你能找到世上一切乐趣。”
“多谢陛下。”陈涣央向他行礼,“我确实是要回家,但我的家并不在葱岭以东,那里只是我归乡途中的一站。我来自明日。”
哈里发见过许多占星术士,眼前这个女人的腔调简直和他们一模一样。
“如果你不愿留下,我不勉强。”哈里发点点头,“我会叫人在你的住处备好快马,明日你就可以启程。”
当天夜里,哈里发的亲兵冲入陈涣央下榻的豪华驿馆,却发现陈涣央早已离去。
“那女人会死在沙漠里的。”卫队头领搜查驿馆后摇了摇头,“没有向导,她根本别想回到家乡。”
与此同时,陈涣央已经和一支商队一同上路,伴着驼铃声步入大漠。
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她知道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这正是《一千零一夜》所描绘的那个时代,阿拉伯帝国臻于鼎盛。阿拔斯王朝最著名的君主哈伦·拉希德雄才伟略,行事风格与武帝有几分相似,知人善任、不拘小节却又充满猜忌,他治下的巴格达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去不掉“之一”,是因为西边还有个拜占庭帝国的君士坦丁堡,东边还有个大唐的长安。
又是长安。又见长安。
依然秋风渭水,依然落叶满城。相比贞观、开元年间的繁盛,如今的长安有了几分萧索之意。李世民和李隆基的时代已经过去,李白和杜甫的时代也已经过去,安史之乱后,藩镇日渐坐大,仿佛一群虎视眈眈的壮汉,而长安像一个长袖善舞的美人在壮汉间回旋,维持着越来越微妙、脆弱的平衡。
经历数月的长途跋涉,商队伴着驼铃入城,陈涣央终于可以重新换上汉人的服饰。这一夜,她终于能放心地睡一个好觉,而不必担心汉武帝御林军的剑锋、哈里发亲卫队的刀光。
但她依旧很久没能入眠。她的梦境单调而灰暗,梦中只有一个男人的面庞和背影。
李识非。她无意识地嚅动嘴唇,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
他们在下山途中发现了那道楼梯。
听到李识非的大呼小叫后,陈涣央急忙顺着登山绳滑下,降落在他面前。李识非正站在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前,洞口旁是一块刚刚被他移开的大石板。
“我发现了这个。”李识非指指那块石板,上面刻有一张夸张的人脸,人脸上两只没有瞳仁的大眼睛凝视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图案轮廓已经出现明显的风化痕迹,但仍然掩饰不住人脸浮雕上略显神秘的笑意。
陈涣央第一反应是,这东西来自古蜀文明。三星堆遗迹那些青铜面具的模样在她眼前浮现出来,无一例外有着大得变形的眼睛和难解其意的微笑。但她的注意力随即被那个洞口吸引了过去:“这是你挪开的?”她指着石板问道。
“我刚才敲了敲,发现石板后面是空的,所以——”李识非耸了耸肩。
陈涣央不禁为之气结。“擅自打开遗址会对里面的文物造成损害!”她冲李识非喊道,“竹简,丝帛,涂料,这些东西最怕的就是阳光和空气,只要一阵风吹进去,里面很可能就氧化得什么都不剩了!”
李识非有些慌了:“对不起……我当时没想这么多。”他的头垂了下来,“我现在就把它挪回去。”他说着上去抱起石板,要把它放回原位。
“不用了,就算你现在放回去,遗址的气密性也已经被破坏了。”陈涣央拉住他,“你还不如直接陪我进去看看,然后打个电话叫文物局的人来接手。”
李识非看着洞内黑漆漆的空间。悬崖下光线很昏暗,他只能勉强看出里面是一条狭窄的通道。
“你觉得我们找到什么了?一个古代王陵?”他有些心虚地问。
陈涣央笑了。“不,还是别这么乐观的好,经过民国时期以来的发掘、考察,四川盆地不太可能凭空冒出大型遗迹了。”
李识非打开手电向洞内照去,里面的通道由厚重的石块砌成,石块表面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还能听见滴滴答答的渗水声。
通道并不长,走了四五十米后,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扇半掩的石门。陈涣央仔细看了看,门上从前似乎刻有图案,但早就被岁月剥蚀得无法辨认,只剩一些晦暗的斑块。她伸手摸了一把,岩石粉末从她指间簌簌落下。“不论这里记载过什么,都已经风化掉了。”陈涣央说。
从石门的缝隙里望去,后面似乎还有很大一片空间。“能打开吗?”李识非迟疑不决地看着陈涣央。
陈涣央耸耸肩:“门本来就没关着。”
李识非用肩膀顶开石门,门后是一条楼梯,与之前的通道相比,这里意外的干燥,没有苔藓也没有积水,梯级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显然已经许多个世纪未曾有人踏足。
“走哪边?”李识非晃动手电朝上下两头照去,楼梯在两个方向上都出现了拐角。
“往下。”陈涣央想也不想就说道,“历史学家和盗墓贼有同样的毛病,我们总认为好东西都埋得很深。”
走下三十二级台阶后,楼梯拐了个直角,继续盘旋向下。然后又是三十二级台阶,又是一个直角。到达第四个楼梯拐角处时,李识非忽然停了下来,陈涣央没来得及收住步子,一头撞在他后背上:“怎么了?”
李识非没有回答,他把手电筒指向前方,楼梯一侧的墙壁上有一扇木门。
出于好奇,陈涣央上前拽了拽把手,纹丝不动,门轴似乎彻底锈死了。
李识非耸了耸肩,接着往下走去。
不久,他们就看到了另一扇门。陈涣央又上前试了试,门后似乎有极为沉重的东西堵着,李识非也过来用力推了几下,但推不动。
他们继续下行,发现几乎每一段楼梯的墙壁上都镶嵌着风格不同的门扉,石质、木质、铁质都有,有些门看起来富丽堂皇,透着一股宫廷气派;有的门则布满了血迹般的污渍,甚至拴着铁链,令人想到监狱之类不祥的地方。
两人一边向下走一边不断试着拽开墙上的门,但没有一扇能打开。十分钟后,陈涣央终于有些胆怯地停下了脚步。“这地方到底有多深?”她不安地踮脚向下望去,楼梯依旧在朝下延伸,直至没入黑暗。
“你想回去了吗?”李识非转身问道。陈涣央咬住嘴唇,点了点头:“这些门……”她指指墙壁,“让我有点害怕。”
“别怕。”李识非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我再往下走一段儿,要是还找不到别的路,咱们就回去。”
“小心些。”陈涣央抓住了他的胳膊。李识非从背包里掏出另一只手电递给她:“不用担心。”
他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后,陈涣央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紧紧攥着手电筒,在这片漆黑而压抑的空间里,手电筒纤细的光束就像油灯一般昏暗,丝毫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
陈涣央听过古蜀文明的一些传说,先民们崇拜的神明执掌着森林中的一切,从阳光、雨水、瘟疫到粮食的收成,先民们事事都要卜问众神旨意,然后才会采取行动。以前陈涣央只不过将古蜀文明的故事当作传说,但现在,她真真切切地觉得有东西正在石砌砖墙背后盯着她——
是森林里古老的众神吗?还是什么更加不可名状的事物?
陈涣央盯着墙壁,那些石砖厚重、坚固而又灰暗,仿佛从太初时代就已经矗立于此地,并将永世长存。在手电筒的光线下,墙壁上凹凸不平的石砖形成了轮廓诡异的阴影,像默不作声的幽灵一般俯瞰着她。
陈涣央摸索着抓起手电筒胡乱挥舞,墙上的影子随之迅速变换着方向和形状。那里什么都没有,别胡思乱想。她这样告诫自己。
然后,她听见了李识非的叫声:“涣央,下来!”
她逃也似的追了下去。李识非正站在那儿,身边是一道敞开的小门。
陈涣央向门外望去,她看到了地下深处绝不可能看到的东西——灿烂的星空。
那是她第一次到访长安。
通过街道上的建筑形制、城中张贴的布告文字,陈涣央很快得出了结论:他们正身处唐德宗年间的长安城。
李识非听到这个结论后,第一反应是大笑。陈涣央也觉得这实在有些滑稽,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街道尽头转出一队手持火把的巡逻士兵,士兵们一见他们便齐齐拔出武器,冲了过来。
两人唯一的选择就是逃回那扇门里。李识非用力拽上门,然后拉着陈涣央不要命地向下跑了几十圈,确认那些士兵没有追来后,他们才脚下一软,靠在墙上不停喘气。
“唐朝……京城……有宵禁制度。”陈涣央抓着自己的衣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夜里二更天之后出现在街上的人,一律按盗贼抓捕,我们要是给逮住了——”
李识非翻了个白眼:“谢天谢地。”
陈涣央和李识非都是善于接受现实的人。最初的震惊和恐惧过去后,兴奋感紧紧擭住了他们的心脏。这显然并非寻常的遗迹,他们不断沿着阶梯下行,借助陈涣央丰富的历史学知识,他们发现自己正走过一个又一个时代。
这是历史学家梦中才会发生的事情,在李识非陪伴下,陈涣央造访了汉唐时的长安,阿拔斯王朝的巴格达,查士丁尼时代的君士坦丁堡,这条楼梯像是一座迷宫的中枢,四通八达,那些门扉甚至把两人带到了上古的巴比伦,以及更早时的埃及名城底比斯。当然,他们也没有错过生活在这些时代中的伟人,哈伦·拉希德、司马迁、卫青、霍去病,都与他们有了交集。
他们完全无法遏制自己的好奇心,于是在这道楼梯上不断向下,再向下,沿着时间长河一路回溯,直到——
那是他们离开底比斯后发生的事情,自此向前,很长一段路上再没有任何门扉出现,冷冰冰的石壁上光滑而坚硬,只有狭窄的楼梯依旧不停延伸。
陈涣央忽然发现丈夫的脸庞有些不对劲:“天哪,你的脸怎么了?”“我的脸?”李识非疑惑地摸摸两颊,“有什么问题吗?”“你自己看看。”陈涣央从背包里掏出一只折叠镜,李识非接过来照了照——他下意识地骂了个脏字,虽然五官轮廓没变,但他的颧骨明显高了一块,额头也略有突出,除此以外的整张脸庞则扁了许多,仿佛迎面挨了一拳似的。
“你胳膊上怎么有这么多汗毛?”陈涣央又皱着眉头问道。“大概是太长时间没打理了。”李识非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应,他一时还无法接受自己长相的变化。
“刚才肯定没有这么多。”陈涣央摸了摸他的手臂,“说真的,识非,你不算英俊,但也绝不是这副大猩猩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