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识非的某根神经突然被触动了一下。
大猩猩?
就着手电筒的灯光审视自己的“尊容”,再加上刚才浑身的不适感,以及无缘无故茂盛起来的体毛——
李识非突然捧住陈涣央的脸,仔细摸着她的颧骨和眉弓。“你犯什么毛病?”陈涣央惊恐地推着丈夫的胸膛。“你的脸也有些变化。”李识非放开了她,说道。
女人在乎自己的容颜就像孔雀爱惜自己的尾羽。陈涣央一把抢过了李识非手中的折叠镜。
李识非说得没错。她的面部骨骼已经变得比以往更粗大、突出,陈涣央现在看起来像中亚或北非的游牧民族女人。
“这是怎么回事?”她喃喃着问道。李识非没有回答,而是又把镜子从她手里抢了回来,转身向上跑去。
“你去哪里?”陈涣央在他身后喊道。“不要动,在那儿等我!”李识非已经消失在了上面的楼梯转角处,只留下一阵喊声在冰冷的石壁之间回荡。
李识非一边向上爬,一边不时照照镜子,镜中他的面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颧骨渐渐缩了下去,手臂上的毛发也逐渐稀疏起来。
他再度转身下楼,回到陈涣央面前时,陈涣央手里正拿着另一只折叠镜,她拼命按摩着自己的额头,似乎是希望能把眉骨摁回原来的地方。
“别白费力气了。”李识非笑着拍拍她,“这是某种程度上的返祖,我们的身体开始显示出我们祖先的特征了。”
陈涣央困惑地望着他。
“你有没有想过这条楼梯是怎么建造的?”李识非岔开话题,望望周围冰冷的墙壁。他们原先携带的手电筒早已耗干了电量,因此两人现在拿着从底比斯城里买到的火把,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中,楼梯下方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看不到尽头。
陈涣央摇摇脑袋。
李识非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是个古生物学家,一路上全得仰仗妻子的历史知识,如今他的地质知识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地质学上有一条著名的地层层序律,在正常的沉积岩序列中,先形成的岩层在下,后形成的岩层在上。”李识非解释道,“拿一盆水,往里面不断地撒沙子,水干涸后沙子再经过几百万年的地质作用压实、硬化,就形成沉积岩。很明显,先撒进去的沙子在下头,后撒进去的沙子在上头,对吧?”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陈涣央皱了皱眉头。“地质学上,很多定律就是这种‘明摆着的事’。”李识非耸耸肩,“我猜,我们现在就走在一套沉积岩层里面……只不过,这儿沉积的是时间。”
陈涣央明显没听懂,李识非进一步解释道:“你把每一个时代都看作一粒沙子,把时间看成那盆水。无数个时代在时间之河里沉积下来,形成一套厚厚的岩层,现在在这岩层里开挖一条楼梯,会怎么样?”
“越古老的时代埋藏得越深。”陈涣央醒悟过来,“所以越往下走,我们就越接近远古……”
“刚才你我都表现出了晚石器时代人类的某些特征,颧骨变高、面庞变扁。”李识非指指陈涣央和自己,“我猜,如果继续往下走,我们也许会变成更原始的人类,从智人变成直立人,再变成能人,甚至最终退化为南方古猿——相对于文明的发展速度,人类进化是个很缓慢的过程。”李识非又摸摸自己的脸,“从陶器到原子弹,我们只花了几千年;但从猴子到智人,这个历程超过两百万年。我们在这楼梯上肯定跨越了相当漫长的时光,才能让身体和骨骼出现这么明显的变化。”
“有多漫长?”陈涣央问。“嗯,十万年左右吧。”李识非说,“我们仍然是生物分类学意义上的智人,不过是较为早期的智人了。十万年前的人类与如今的人类智力差距已经不大,如果他们受到良好的教育,同样能成为现代社会的一员。”
陈涣央笑了:“这么说,我们是真正的摩登原始人了。”她望望下面,神情既害怕又期待:“如果一直走下去,会怎么样呢?”
李识非以行动做出了回答:“跟着我。”
“我可不愿意变成猩猩。”陈涣央踌躇不决。“想见见这条楼梯的建造者吗?”李识非转身冲她咧开了嘴,“不断走下去,总会走到这条楼梯被造出来的那个年代,那时肯定存在一个相当发达的文明。”
陈涣央抿着嘴想了一会儿,终于挪动步子,跟上了他。李识非不由得暗自发笑,陈涣央向来对古代文明毫无免疫力。
又走下几圈楼梯后,李识非再次停住脚步。陈涣央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楼梯的新变化:从这里开始,墙壁与楼梯的材质不再是岩石,而是变成了厚重的黄土,天花板上有一些扭曲的树根钻了下来,他们似乎在一片森林下面。黄土墙壁上还有一条长长的裂痕,一缕阳光透过裂痕照了进来。
李识非关掉手电,凑近那条裂痕。“噢,天哪,天哪……”他惊叹道,“过来,涣央,不看看这个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李识非让开地方,陈涣央靠到裂缝前,明亮的阳光让她一时睁不开眼——等眼睛渐渐适应光线后,她看到外面是一片开阔的草地,一群黑黝黝的庞然大物正在草地上游逛。
“猛犸象?”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些家伙卷曲的鼻子和长牙,说道。“准确来说,是哥伦比亚猛犸象。”李识非眉飞色舞地回答,“它生活在更新世的美洲南部,由于气候比较温暖,它们不像欧亚大陆上的亲戚那样浑身长满长毛。我们已经来到了上一个冰河世纪!”
猛犸象群踱着步子慢慢走过草原,仿佛在享受冰川期难得的灿烂阳光。那时候这些巨大的生物还不懂得畏惧人类,一头正当壮年的猛犸象几乎没有天敌,整个美洲大陆都是他们的乐园。
裂缝外面忽然飘进一股略带血腥的气息。陈涣央发现不远处的草丛开始晃动,随即那里冒出了一只野兽的背脊,然后是另一只,第三只、第四只——“李识非,这是什么?”她问。
“让我瞧瞧。”李识非挤到她身边,那些野兽安静而谨慎地在草丛中潜行,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类在偷窥,它们的目标显然是那群猛犸象。“这是似剑齿虎。”李识非端详了一会儿,根据它们硕大的牙齿做出了判断。
落在最后的一只似剑齿虎忽然回过头,似乎听到了陈涣央和李识非的谈话声。它抽动着鼻子,慢慢向裂缝这边走来。李识非伸手捂住了陈涣央的嘴巴,他很清楚面对这种猛兽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安静,以免彻底暴露。
似剑齿虎从裂缝前面走了过去,陈涣央甚至闻到了它身上的腥臭味道。但还没等她松一口气,阳光就忽然暗了下来,陈涣央发现一只琥珀色的大眼睛正贴在裂缝上朝里看,近得几乎和她面对面。
似剑齿虎咆哮一声,随即一巴掌拍在裂缝上,裂缝周围的黄土簌簌落下。陈涣央吓得甩开李识非的手,没命往下跑去。“冷静点,涣央!”李识非在她身后边喊边追赶,但陈涣央充耳不闻,她可不觉得那面墙能顶住似剑齿虎的进攻。
李识非追了好半天才抓住陈涣央的肩膀。陈涣央弯下腰大口喘息:“它没追来吧?”“肯定没有。”李识非微笑着扶起她,“别忘了,这是时间之梯,我们又往远古走了很远很远,那只似剑齿虎已经被我们甩在时间长河的下游了。”
陈涣央点点头,继续向下走去,她对那些史前巨兽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想离它们越远越好。
又拐过一道弯,光线陡然明亮起来,这里楼梯外侧的墙壁完全坍塌了,天空乌云密布,他们面对着一片白茫茫的原野。
李识非走出去四下望了一眼。这儿是一座小山丘,楼梯位于山坡下面,山坡上最近似乎刚刚发生过一次滑塌,滚落的岩石砸碎了这面墙壁。
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荒凉的旷野上。他目力所及的地面都被积雪覆盖,看不见一点儿生命的绿色。
“好冷。”陈涣央抱着胳膊走到她身边,瑟瑟发抖地说道。
“当然冷。”李识非喃喃道,“这是更新世,是第四纪冰川期的鼎盛阶段。”
他向天边望去,这时候连接欧亚大陆和美洲的白令陆桥还未中断,要再过几万年的时间,陆桥才会在海平面上涨和地壳运动的共同作用下沉入水底,形成白令海峡。
同样,要再过几万年时间,人类才会在白令陆桥沉没前追随着他们的猎物——猛犸象群,来到美洲大陆。
现在,美洲是一片彻底的蛮荒之地。
李识非紧紧抱住了陈涣央。他突然感觉很孤单。这个时代里,离他们最近的人类也远在太平洋对岸,从阿拉斯加到安第斯山脉之间的广大土地上,他们是唯一的智慧生灵。
他回头望望,暴露在旷野里的楼梯已经几乎看不出梯级的存在,它更像是在土层中挖出的一条斜斜向下延伸的隧道,即便这些黄土曾经有台阶的形状,也早已被寒风磨蚀殆尽。
那些神秘的建造者们,在最后一个冰川期来到之前就已降临美洲。
他们究竟是谁?
“我们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李识非说。
两人沿着楼梯下行,继续下行,在时间长河中逆流而上,一万年、两万年、十万年、二十万年,楼梯与墙壁也不断变换着材质与模样,从沉积而成的石灰岩到黄土,再到岩浆溢流形成的黑色玄武岩,李识非知道这代表楼梯所处的环境也在不断变化:大河流域、热带草原、火山盆地,数十万年的时光飞逝而去,他以肉眼见证着大陆沧海桑田的变迁。
“识非,我……有点累了。”陈涣央终于支持不下去了,她靠在墙上疲倦地说道,“我的脑子不大清醒,现在思考越来越费劲了——”
“这很正常,亲爱的。”李识非捧住她的脸颊,她的脸庞此刻看起来又大又扁,皮肤泛着暗黄色,小臂上也生出了许多细密的汗毛,但她的眼睛依旧十分美丽。“我们已经进入直立人的时代了,”他说,“那是生活在两百万年前到二十万年前的人类先祖,他们的脑容量与现代智人有明显差异。再继续走下去,我们的智力就要开始退化,因为直立人的头盖骨里放不下那么多记忆蛋白。”
陈涣央把下巴搁在丈夫肩头,休息了一会儿。她再度抬头时,隐约发现前面的楼梯转角处似乎有些异样。她越过李识非头顶,眯着眼望去:“那是什么?”
李识非闻言转身,举高火把向下走了几步,火光照亮了转角处的墙壁——
“噢,天哪……”陈涣央下意识地发出一声轻呼。
自他们踏上这条楼梯以来,墙壁上第一次出现了文字。从地面直到天花板,整面墙上涂满了各式各样的符号。
“这些……”李识非举着火把,仔细辨认那些字迹,“显然来自不同的时代。”
“也来自不同的文明。”陈涣央走到他身边,抬头说道。她认出了七八种符号系统,有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希腊人的线形文字,罗马人的拉丁文字,还有明显是刻上去的古巴比伦楔形文字,以及不少线条流畅的阿拉伯文字,与她在哈伦·拉希德宫廷中见到的十分相似。
当然,其中也有他们能够辨认的文字——中国的小篆、大篆、隶书与楷书。“建元十六年,衡山赵伯当。”李识非将火把移近墙壁一侧,读着写在那里的一个名字和一个年份。“建元是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年号。”陈涣央说。
“这儿还有,大兴二年,长沙周子恒。”李识非又读出另一行字。“那是晋元帝司马睿的年号。”陈涣央接口道。
再往下,人名、地名和年号越来越多,李识非粗略扫了一眼,发现不少年号著名到连自己都能大致对得上是哪个时代:隋炀帝的大业、唐太宗的贞观、宋仁宗的庆历、明成祖的永乐……
“我们不是第一批到达这里的人。”李识非垂下火把低声说道,“每个时代、每个国家都有人发现这条楼梯,并一路向下来到这儿——”
“我们也不是最后一批。”陈涣央突然说道,伸手指着墙壁的另一角。李识非将火把移了过去,发现那儿赫然刻着一串数字:2126.11.08。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那是将近一百年后。
在楼梯的这一点上,似乎没有了所谓的过去未来之分。陈涣央扭头向高处望去,越往上的字越令她感到陌生,有些符号看起来就像是数学运算符或纯粹的几何图案,那是几个世纪后的新语言吗?
“这儿还有东西呢,是我们时代的文字。”李识非又把注意力转回那串数字附近的墙面上,留下日期的人用简体字写了一小段话:
欢迎来到理智的边缘。欢迎来到人性的黄昏。不要怕,前面除了黑夜,别无他物。
“理智的边缘,人性的黄昏……”陈涣央琢磨着这几个字,“什么意思?”
“应该是说,如果继续向前走,我们就不再属于人类了。”李识非静静道。
“那么,是时候回去了。”陈涣央把身子靠在墙上说道。“不,”李识非回答,“我要继续走下去,看看更古老的时代,看看那时候的生物。”
陈涣央愣了一下:“李识非,我知道你是个古生物学家,这对你肯定很有诱惑力,但如果继续走下去,你会忘掉自己所有的知识,即便见到那些生物,你也不可能认出它们……”
“我明白。”李识非微笑道,“可我所有的知识都来自化石和遗骸,它们怎么比得上活生生的古代动物带来的震撼呢?”
“可是……”陈涣央忍不住争辩道,“随着你智力的退化,你迟早连自己为何来到这里都会忘记,等你变成一只南方古猿,就算把所有已经灭绝的物种都摆在你面前,你也许看都不会看它们一眼,而是会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专心致志地摆弄几根树棍!”
“你说到问题的关键了。”李识非握了握拳,“有智慧却得不到知识,与拥有知识却没有理解它们的智慧,哪个更有意义?或者说,哪个更痛苦?”
陈涣央想了一会儿,最终却只能捂住自己的额头:“你把我绕晕了,识非,我已经没精力去想问题了,你居然还能思考哲学。”
“对我而言,存在比理解更重要。”李识非说道,“如果能让我回到中生代的森林里,和那些美丽的生物沐浴同一时代的阳光,我宁愿做一只淤泥里的虫子,即便下一秒就可能被碾碎也无所谓。”
啪。陈涣央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那我呢?”她的火气蹿了上来,“我也得变成一只虫子吗?”
“当然不用。”李识非一怔,仿佛根本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你可以返回,不必陪我走下去。”
“李识非。”陈涣央看起来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你要我自己回去吗?只有我一个人?”
李识非终于明白过来。
“放弃那个疯狂的念头,我们一起回去吧。”陈涣央看出他动摇了,继续恳求道,“我们已经走得够远了,不是吗?”
李识非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点点头:“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陈涣央摇摇头,吻了他一下。
“这是我们作为人类的最后一次亲吻了。”李识非笑道,他的两颊已经深深凹陷,茂盛的毛发让他显得十分邋遢,但他的目光依旧炯炯有神。
陈涣央的眼神惊惶起来。“李识非,你是什么意思?”
她突然感觉后脑受了重重一击,随即眼前就黑暗了下来。
再度醒来时,陈涣央头疼欲裂。她挣扎着爬起身,发现伸手不见五指,她一脚踢到了什么东西——是火把!
陈涣央连忙跪在地上,摸索着抓住火把,然后从怀里掏出打火机——谢天谢地,这玩意很耐用,走过了这么多时代,依然能点着东西。
火光再次亮起后,李识非已经不见踪影。
“识非?”她喊道。
黑漆漆的楼道里没有回应。一股恐惧擭住了她的心脏,她放开嗓子又喊了一声:“李识非?你在哪儿?”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从楼梯转角处传来。陈涣央猛地将火把往下照去,那里空无一物。过了许久,她鼓起勇气,慢慢向下走去。写满符号的墙壁上,来自千年之前、百年之后的无数文字仿佛一只只默不作声的眼睛,它们从不同时代投出的目光聚焦在这个孤单的女人身上,陈涣央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时间之河里的那颗沙子,正不可逆转地沉淀下来。
陈涣央的步子挪动得很慢很慢。她感觉自己脑子里有一根无形的弦在逐渐绷紧,一旦这根弦断掉,她将不再属于人类。
走过转角后,窸窸窣窣的响动声更大了。陈涣央弯腰把火把放低,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这个转角后面的楼梯格外之长,她隐约看到下一个转角的平台处有个矮小、佝偻的身影。
火光吸引了它的注意,它抬起头,向陈涣央爬来。这个“人”下颔突出,毛发蓬乱,关节十分粗大,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野蛮的味道。它能够直立行走,但仍不时会用前肢碰一下地面作为支撑,面庞黝黑,看起来至少有一半大猩猩血统。
陈涣央恐惧地望着它慢慢走近。“李识非?”她轻声呼唤,矮小的生物在楼梯半中腰停了下来,一双机敏的小眼睛直直盯着她。她试探着伸出手去,那个“人”犹豫了一下,也向她伸出手,手掌摊开。
它的手心里有个亮晶晶的东西。那是李识非的婚戒。
陈涣央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李识非,别再走下去了!”她不顾一切地喊道,“跟我回去吧!”
小矮人显然吓了一跳,它咆哮一声,将婚戒冲陈涣央狠狠丢了过来,随即一边尖叫一边蹦跳着向下逃去,转眼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陈涣央浑身虚脱地靠墙坐下,摸索着将那只婚戒握在手里。
她不像李识非那样精通古生物学,不过也了解一些皮毛。刚才那只小矮人,很可能是智人和直立人的祖先——能人,再向前追溯,就是南方古猿了,那是人与猿猴的第一个分水岭。
小矮人走远后,陈涣央等了许久,直到心中那一点希望的火苗摇曳着冷却、化为灰烬。
她再也没有听到小矮人发出的声音。
陈涣央熄灭火把,静静让潮水般的黑暗把自己淹没。
李识非,你是个混球。
她几乎能想象出李识非的背影,他将变得越来越矮小、越来越佝偻,如果把时间的方向倒转,沿进化之路一路回溯的话,他会在大约四千万年前变成四足着地的原始哺乳动物,在六千万年前变成统治中生代的爬行动物,在两亿年前变成二叠纪沼泽中的两栖动物,在三亿年前变成石炭纪森林里的巨大昆虫,在四亿年前从陆地回到海洋,成为泥盆纪鱼类的一员,再往前就是生命肇始的寒武纪和奥陶纪了,他将变成渺小的浮游生物……
假如时间之梯能延伸到那些时代,假如时间之梯能延伸到沼泽、森林和海洋中去,假如时间之梯的建造者比那些时代还要古老的话。
啜泣停止后,陈涣央擦干脸庞,再度点燃火把,向上走去。
李识非喜欢过去,可她也热爱未来。作为历史学家,那些夭折在沙漠、荒原和密林深处的古代文明给予了她一次又一次震撼,令她一次又一次惊叹于人类的创造力,自从拥有智慧之后,似乎只要给予足够的时间,人类就能实现任何奇迹。
她很爱李识非,但绝不会陪他一起回到原始世界里去。
陈涣央跌跌撞撞地爬上一层又一层楼梯。她要回到现代世界,可在那之前,还有些事情要做。
她得返回她和李识非走过的每一个时代,将他们出现过的痕迹彻底抹去。他们在那么多时代都留下了脚印——虽然不知道这是否会对现代世界造成影响,不过陈涣央不打算冒险,她不是物理学家,但也听说过“蝴蝶效应”。
楼梯的材质再度开始变换,泥岩、灰岩、玄武岩、黄土,她在时间之河上顺流而下,其间数度吹拂冰川期的寒风,也沐浴了美洲旷野里的阳光。
那些熟悉的门扉再次出现在墙壁两侧时,陈涣央的眼眶红了起来。
她独自从人类的远古时代返回,由蒙昧走向文明,目睹原始部落发展为城邦、帝国,重游李识非陪她观览过的那些名城:底比斯、雅典、罗马、巴格达……
当然,还有长安。
在长安客栈的床上醒来时,暗蓝色的天光刚好照亮陈涣央的脸庞。她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空空荡荡的梦,李识非化作了这梦境的一部分,再也不可能回来。
这是最后一站了。自此往后的历史,没有被她和李识非动过手脚。
陈涣央凭着记忆离开旅馆,在唐德宗年间的长安城小巷里找到那扇门,门后是她熟悉的楼梯。她向后望望,长安东市人声嘈杂,无人注意到一个平凡的女子,于是她消失在了楼梯上。
陈涣央不知道自己向上爬了多久。但她终于看到了那扇平凡的石门,门后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另一头是四川盆地的森林,是她生活的那个时代。
陈涣央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度过了许多次人生。她站在通道口,习惯性地仰头看了一眼。无穷无尽的梯级向上延伸、转折,然后静默地消失在黑暗中。
陈涣央的心跳突然开始加速。如果不停向上走,会怎么样呢?
文明发展的加速度是极其恐怖的。人类两百万年的历史中,99%的岁月都处于未开化的阶段,之后1%的岁月里创造了99%的文明成果;而如果把这1%的时间再拆开来看,又可以发现最后短短一两个世纪里的创造超越了之前所有时代的总和。
上面的那些门后是什么景色?
陈涣央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她又望望通道尽头,隐约能看到石门那里透入的光线,外面的天色还没有黑下来,四川盆地的密林里,有不知名的鸟类在啼鸣。
陈涣央终于下定决心,转身背对通道,慢慢走上台阶。
<b>滕野</b>
地质学专业,野外考察的见闻常成为小说创作的灵感。作品想象力宏大,个人风格鲜明,以简明的物理原理构建超出日常想象的宏大意象,叙事流畅朴素易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