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摇头,“我就见过那个朱玉荷,喏,门口那个灯,还是她找我帮忙,请人装上去的。”
“但人家的灯罩上都写着当红姑娘的名字,可这个灯……”梁建道。
“她说她准备好再写上去。可我看啊,她手里压根就没什么姑娘……”男人又直摇头,“怨不得这弄堂里的人都在背后看她的笑话。”
梁建在客堂里转了一圈,“这里里外外你都看过了吗?”
“我没细看,我也是刚到不久,只发现人没了。我刚刚想去弄堂里问问,你们就来了。”
“我上楼去看看。”唐震云跟梁建打了声招呼,就兀自上了楼。
二楼有两个房间,一大一小,都放着床,看起来,两张床上都睡过人,因为床单上都有清晰的人形。他估算了一下人形的长度,大约都是160厘米。两个人差不多高,也可能是同一个人,他想。
两个房间的布置颇为不同,大的那间是中式布置,中式木床,丝缎被褥,绣花枕巾,中式木床,中式案几。另一间略小一点的房间则是西式布置,一张宽敞的大床,洋气的木头家具和梳妆台,床边的墙上还挂着张女明星的照片。而更令他惊异的是,房间里居然有个书架,书架上还放着几本中学课本。唐震云虽然从未光顾过妓女的房间,但他知道,在妓院里是不太可能出现中学课本这样的东西的。
这是谁的?朱玉荷的?还是那个被她带回来的女孩的?那个女孩又是谁?
他带着满腹疑问,打开了西式房间的衣柜门,正如房东所说,衣柜是空的。看来确实有人收拾了衣服离开了。他又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中学课本随便翻了几页,他的目光很快就被其中一页留白处的钢笔字所吸引:朱雀堂,朱雀堂,朱雀堂。
书的主人连续写了三遍“朱雀堂”,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唐震云决定把每一本课本都翻一遍。最后,他在其中一本英语课本的扉页上发现一个英文名字:Rose。而在另一本国文课本里找到了一所中学的名字,文景女中。看起来,这个文景女中的Rose曾经来过这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课本会留在这里。她会不会就是断手的主人?
他听见脚步声,知道梁建也上了楼。
“你发现了什么?”果然,梁建的头从门口探了进来。
唐震云把Rose的课本递给了他。
梁建看了一眼,又放下。
“文景中学离这里不远,也就三站路的距离。没准她来过这里。”说完,他走进了盥洗室,那里有个时髦的浴缸,看起来还是新的,唐震云刚刚已经粗略检查过了。
梁建进去了一会儿就走出来了,唐震云看见他走到楼梯口,拿起了挂在墙上的电话机。
“喂,小陈吗?马上带两个人过来,顺便把法医也一起带来,这里有点东西让他看看。”梁建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唐震云问他。
“浴缸里有一颗牙。”
唐震云一惊,连忙奔进浴缸,果然看见在浴缸塞子的旁边,有一颗小小的牙齿,但一看就知道是人的牙齿,刚刚怎么没看见,他猜想可能是塞子挡住了他的视线。难道凶手在这里分了尸?否则该怎么解释这颗牙齿的存在?
他走出盥洗室,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梁建,却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这时,有人在楼上叫他。
“小唐。”
他快步登上楼梯,却发现梁建面色不对。
“怎么啦?”他忙问。
梁建指指壁橱。
唐震云走过去打开壁橱,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那里面坐着一个女人,确切点说,那是一个女人的尸体。她光着身子,光着头,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唐震云很快发现,她只有一只手。
“她就是手的主人。”他自言自语。
“我想知道她的头发到哪儿去了,她怎么会是光头?……”梁建的脸色阴沉地说。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唐震云和梁建又把25号整栋楼里里外外全部检查了一遍。结果,他们在底楼厕所旁边,发现一个地洞,在那里有三具腐烂的女尸,跟他们之前发现的一模一样,那三具女尸都是光头。坑里还存放了一公斤左右的印度香料。唐震云想,怪不得这屋子里的味道这么奇怪。
“妈的……”梁建低头看着藏尸坑的女尸,身子摇晃了一下,看起来好像要中风了。
“你怎么了?”
梁建推开他,快步走到天井,长舒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一年前,我们也曾经从黄浦江里捞上来两具尸体,跟今天的情形差不多,都是女人被扒了衣服,剃光了头……所不同的是,那两个是五六十岁的老女人……”
“你们当时立案了吗?”唐震云问道。
梁建掏出手绢捂住嘴,干呕了两声才回答他:“立什么案!都是无名尸!黄浦江每天都有很多无名尸。我们登了寻人启事,没人来找过。”
“那尸体还在吗?”
梁建没回答。
“那……现在这样可以……立案了吗?”唐震云又试探地问他。
“不立案,我叫法医来干什么?”
唐震云感觉梁建脸色不好。
“你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他关切地问道。
梁建摇摇手,“法医马上就要来了,我等他。”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推开了25号的门。几个穿制服的警察大步走了进来。唐震云认识他们,在捕房他跟他们几个都打过交道。
“夏医生呢?”梁建问道。
“他在后面,他在检查弄堂口的那堆垃圾。”一个警察回答。
法医姓夏?这个姓氏让唐震云禁不住有点发呆。
“他是哪里人?”他马上问。
“说来也巧,他也是南京人。”梁建答道。
法医,姓夏,也是南京人,难道是……唐震云的脑子里立刻蹦出一个名字,但他马上就急着否定了,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不可能是夏漠。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身不由己地拔腿奔了出去,他现在急着要看看,这个姓夏的法医到底是不是他想到的这个人。
他一路小跑,来到平望街的时候,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墙角查看什么。
自从大半年前,夏英奇和夏漠两人离开夏宅后,他就一直在寻找两人的踪迹,但是始终没有任何消息。他们似乎最初在郊区的一家旅馆住过三天,后来又搬走了,旅馆的工作人员对他们印象不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本来打算在静安巡捕房把工作安定下来之后,就干脆在报上登张寻人启事,可没想到,现在居然就这么碰上了……
“夏漠!”他叫了一声,与此同时,减缓了脚步。
夏漠一抬头,看到是他,先是一愣,随即就喜出望外地站起身朝他走来,“你?!唐震云?是你吗?哈哈,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唐震云猜想自己目瞪口呆的表情一定很可笑。他确实还没缓过神来,他没想到,大半年来,他费尽心机四处寻找的人居然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嗨,你怎么会在这里?”夏漠问道。
难道真的有那么巧的事?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现在是法医。”夏漠炫耀般把自己的工作证拿出来给他看。
他才没心思检查什么工作证。
“你们那时候怎么就走了?英,英奇她好吗?”说起夏英奇的名字,他就有点不利索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马上就提起她,但他真的很想知道她的近况。大半年前,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跟她顺顺利利地结婚,可谁知,她竟然乘着夜色跟她哥哥夏漠两人一走了之。
夏漠歪头在看他。
“你问我们那时候为什么会走?那是英奇的意思。”夏漠笑着说,“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以后自己去问她好了。喂,唐震云,你还没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调来静安巡捕房了。”
“为了她吗?”夏漠问得很直接。
他想摇头否认,但忽然想到,夏漠自始至终都是支持他跟她在一起的,所以,他似乎没必要隐瞒他。
“是。”他道,随后狠狠推了夏漠一把,吼道,“你知道我找了你们多久吗?”
夏漠一个趔趄差点摔跤,但脸上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
“现在不是碰到了吗?这叫天意,知道吗?”夏漠笑着说。
这时,一个警察从弄堂深处跑了出来。
“夏医生,夏医生,探长让你马上过去。那里发现了好几具尸体。”
“我这就去。尸体多躺一会儿又不会飞走,急什么啊。”夏漠嘴里嘟嘟囔囔地提起了他的工作箱。
唐震云还是没法相信夏漠此刻就站在他面前,居然还是法医。虽然凭他对夏漠的了解,他知道夏漠完全能胜任这份工作,但是,夏漠之前可从来没出来工作过。在他的印象中,夏漠就是个依靠妹妹养活的寄生虫、书呆子,而且还很可能是南京下毒案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么一个人,现在居然跟他一样,成了警方的人。他真有点难以接受。
“你什么时候变成法医的?”他忍不住问。
“那只手就是我发现的。我捡起来去报了案。后来,他们就来找我了。”夏漠跟他并肩前行,“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知道吗,这半年我一直在等你,哈哈,今天终于等到了。今晚你来我家吃饭吧。”
夏漠今天对他还真热情,这真难得。他也很想接受邀请,可是……
“她要是不想见我怎么办?”唐震云道。
夏漠看看他,“她当然不想见你,但你干吗由着她。好了,反正我邀请过你了,你要不要来自己考虑。”这时,他们已经到了弄堂口,“──哎哟,慧安里啊,名不虚传啊……”夏漠开始左顾右盼起来,唐震云看见不远处有个穿紫色短褂的女孩在朝他们笑,他仔细一看还真认识,那就是之前给他们端过茶的沈家姑娘梦春。
“你们现在住哪里?”唐震云又问。
“我们在贝当路买了个小房子……”夏漠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因为梁建已经迎了上来。
“三楼有一具,底楼有三具。”梁建走到了夏漠跟前,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三楼的那具尸体看起来就是手的主人。她缺了一只手。”
夏漠没说话,一脚跨进了25号的天井。
“你认识他?”梁建道。
唐震云含糊地点点头。此刻,他脑子里全是夏英奇的影子。他已经接受了夏漠从天而降的这个事实,而这个事实逼近到他眼前时,就让他不得不面对一个选择,那就是,是去见她,还是不去见她。她显然是不想见他,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匆匆逃离。而她执意要离开的理由,他也不是不知道,是因为他大伯前几年的所作所为:大伯用诡计夺走了她家的当铺,打残了她哥哥,还杀了她年幼的弟弟。他相信没有谁经历过这些事后还能淡然处之。他理解她为什么会解除婚约,为什么会视他为路人,因为他大伯姓唐,他也姓唐。本来,他以为在夏宅所经历的一切会让他们的关系回到从前,但最终,她还是不告而别。
这半年来,他也不是没想过放弃,但每次想到她将会永远离开他的生命,他就觉得前面一片黑暗,寸步难行。她应该明白他的心意,应该知道他有多想跟她在一起,而他能感觉到,她也是喜欢他的,但因为他那个大伯,她也许最终还是会把他推开。
“喂,小唐,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梁建身后拍了他一下。他发现梁建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他没作任何解释,也没心情解释,便匆匆走进了25号。
唐震云看着三楼壁橱里的蜷缩女尸被抬了下来。夏漠跟在尸体后面。
“她是不是手的主人?”他问夏漠。
“大概吧,死亡时间与手的主人相同,大致都是5月3日;她的死因是勒毙,凶器是一根腰带。”夏漠随手朝身后一指。
唐震云看见一个警察正将一根丝缎腰带装进一个证物袋。
“她的两只脚上都有撞伤的痕迹,这说明凶手在勒死她的时候,她的脚在地上乱蹬过,可能在这一过程中,她的脚撞到了旁边的桌子椅子,所以壁橱里肯定不是第一现场,而只是一个藏尸处,她那只剩下的手的手腕上有捆绑的痕迹,也有手癣药膏的味道……所以,应该是同一个人吧。”
说话间,夏漠已经拐进了底楼,他径直走向那个藏尸坑。
几个警察正围在藏尸坑旁边,看见他后,立刻让开了一条道。
夏漠蹲在坑旁,用手拨开最上面那具尸体身上的泥土和碎石。
“这个看起来至少死了一个多月了。”他低头检查尸体的皮肤,又检查尸体的脖颈处,“也是被勒死的,手腕处有捆绑的痕迹。”他又把注意力转向另一具尸体,“这个大概死了四个月了,”他正要检查第三具尸体,忽然好像看见了什么,他把手从第三具尸体的下方伸了下去,唐震云感觉他在用力拉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从泥坑深处居然拉出一根骨头来,“好了,我纠正一下,这里有四具尸体,而不是三具,这人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他大声对站在不远处的梁建说。
随后,夏漠将尸骨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才放到一边。
不管唐震云心里对夏漠有多少疑问,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夏漠是他认识的所有法医中最称职的一个,光“乐于亲近尸体”这一点就足以让其他法医相形见绌。
这时,夏漠又变戏法似的从泥坑里拉出两根人骨。
“呵呵,这应该是女人的大腿骨。”他拿着一根骨头仔细检查,“她的死因不得而知,不过,她被人砍过两刀,骨头上面有刀痕,这当然不是致命伤,但足以让她卧床不起……好了,我现在找找她的头骨……”
夏漠又把手伸进了泥坑。这一次,他从里面挖出一根带坠的链子。
“这个给你。”他把链子交给了离他最近的唐震云。
唐震云拿着链子来到梁建面前。梁建打开了链子底下的坠子,那是一个小相框,相框里有一张女人的小照片。梁建把照片从相框里取出,他们很快发现照片的背面写着几个小字,玉荷留影。
唐震云禁不住跟梁建面面相觑。
难道这就是朱玉荷的照片?那她跟这几具女尸有什么关系?
梁建开始东张西望寻找房东的踪迹。
这时唐震云看见房东正面容憔悴地站在大门口看着一具尸体被抬出去,他一只手用手绢捂着嘴,身子好像还在发抖。唐震云有些同情他,这栋房子本来可以让这位房东稳赚不赔,可现在,出了这么不吉利的事,他这房子将来还能租给谁去?
梁建拿着链子走向房东。
“你看看这个人是不是你见过的朱玉荷?”梁建把小相框递到他面前。
房东低头看了一眼,摇头道,“不是她。”
“你肯定不是她?”
房东叹气,“我见过好几次,怎么会认错呢?我见过的朱玉荷可比这个好看多了。”
梁建看着照片上的女子沉吟片刻。
“好吧,你现在去把租房合同拿来,然后,你得跟我们的人去画一幅朱玉荷的肖像。”
房东唯唯点头,又干呕了几声。
“我,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他望着第二具被抬出去的女尸。
这时,夏漠提着工具箱走了出来。“得找人把这个坑里的东西都挖出来。”他道。
梁建听了这句,立刻朝那几个警察挥挥手,“都干什么呢?!赶紧把坑里的尸体都给我抬出来!小心点!你!”他又指着其中一个,“去外面找两个工人来,要他们带上工具,把坑里的泥全部挖干净。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给我弄回捕房去!”
那个警察答应了一声,匆匆奔出了弄堂。
夏漠望着那个警察的背影,“有没有想过尸体可能不止你们发现的这些?”
“你说什么?”梁建问完这句,就是一阵狂咳,“对不起,对不起,我呛了一下。”他用手绢捂住嘴终于止住了咳嗽,“你是说,这房子里的尸体还不止我们看到的这些?”
“我觉得吧,底楼的地板好像高了一些。”夏漠道,“还有二楼中式房间,床后面的那堵墙比楼上的厚……”
他的话让唐震云听得心惊肉跳,他再回头看梁建,后者已经面如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