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叔叔和哥哥相依为命的生活持续了二十三年。小鸟叔叔在宾馆工作,哥哥在家里看家。说起来只是很普通的生活,两人都没有任何不满。每年一两次,趁着好时节筹划旅行是他们最开心的娱乐;去幼儿园的鸟舍观看那些小鸟,就像呼吸一样成为习惯;他们互相支撑着对方,是彼此的依靠。即使旅行的定义与世人不同,即使双手触碰不到小鸟们生活的栅栏那边,他们微小的幸福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让每一天都和昨天一样,这是小鸟叔叔最在意的。在同样的时间起床、上班,吃同样内容的午餐,按同样的收音机按钮,说同样的“晚安”。他知道正是这些事才能让哥哥安心。不管多么微小的变化,即便只是三明治的形状从三角形变成了四角形,自行车出了故障,广播节目的播音员换了人,都会成为哥哥的负担。就像小鸟被口罩惊吓到一样,异乎常人的谨慎总是会打乱哥哥的呼吸节奏。在呼吸恢复正常节奏之前,哥哥需要静静地等上很久很久。
其中小鸟叔叔最担心的就是客人的来访。兄弟两人并不希望有人前来拜访,只要院子里有野鸟会来就足够了。
尽管如此,总会有人趁他们不注意时按响玄关的门铃。门铃发出“吱铃吱铃、吱铃吱铃”的声音,让人坐立不安,非常不舒服。
父亲以前的学生总会用一些“正好到这附近来”这样模棱两可的理由,带着蛋糕登门拜访;来往于宾馆的技工会送来一些紧急的文件;以前一次都没见过的远亲前来劝说他们买一些人寿保险。没有一个客人是值得欢迎的。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客人,哥哥总是十分礼貌。
“欢迎来我家,请随意。”
听到波波语的每一个人都不知所措,他们混乱,畏缩,脑海里各种浮想联翩。有的人露出尴尬的笑容,向小鸟叔叔投来求救的目光;有的人装作没有听见,彻底不去看哥哥所处的方位;也有的人会特意反问一句“啊,你说什么”,无论别人问几次,哥哥都会礼貌地回答说:“欢迎来我家,请随意。”
幸好每个客人都不会待很久。把要说的事情说完之后,他们就开始坐立不安,连杯茶也不喝很快离开了。只有蛋糕、文件和保险的宣传册,茫然无措地被留了下来。
在玄关送走客人之后,哥哥会立刻开始打扫房间。
“一般都是客人来之前打扫的吧。”
小鸟叔叔笑话他说。
哥哥害羞地点点头,但手上依旧没有停歇,用抹布擦洗起居室的地板。他跪在地上,弓着背,从沙发底下到矮柜里侧,一点都不放过。抹布脏了就用桶里的水洗一遍,用力拧干之后再去擦拭其他地方。他抹得那么认真,都能听见抹布和地板摩擦的声音,就像小鸟整理乱了的巢穴一般勤勤恳恳不停重复。小鸟叔叔既不会劝他随便弄弄,也不会邀请他一起来吃蛋糕,在一边安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巢穴重新恢复安全。
比起人类,野鸟的到访更受到他们的重视。哥哥将坍塌的别院改造成鸟食台,各种各样的鸟儿开始在那里现身。于是,眺望那里、聆听它们的鸣啭就成了两人每天最愉快的事。不知不觉间,小鸟叔叔已经可以模仿好几种鸟类的叫声:太平鸟、山雀、小星头啄木鸟、黄眉鹀,其中最像的就是喜欢聚集在鸟食台上的绣眼鸟。
“吱啾吱啾吱吱啾吱吱啾吱、啾吱吱啾啾啾吱——”
绣眼鸟有着比玻璃和水,比世间一切都通透的音色。它的歌声是用透明的声音编织成的蕾丝花边,在阳光下仔细观察,甚至能看见花纹的模样。哥哥对所有的鸟类一视同仁,唯独对绣眼鸟的歌声表达出特殊的敬意。一旦它们开始歌唱,他就会停下手上的动作认真倾听到结束。这也可能是因为绣眼鸟和小鸟胸针长得最像的缘故吧。
“吱啾吱啾啾啾……”
连着几天下雨的话,院子里就看不见小鸟的身影,这时候小鸟叔叔会模仿绣眼鸟的叫声来宽慰哥哥。当然,哥哥的耳朵绝对不会听错。他“扑哧”一笑,用细细的声音开始歌唱。不是模仿,那根本就是小鸟的歌声,就是小鸟胸针在歌唱。为了稍稍接近哥哥的水平,小鸟叔叔也拼命练习起来,不经意间发出一两下漂亮的声音。这时,哥哥就会夸奖说:“不错,不错。”
他们保护着自己的巢穴,过着自己的生活。巢穴隐藏在不起眼的枝叶里,大小适中,结构精巧,垫在窝里的稻草非常柔软,只有他们两人生活,不容第三者插足。
中年之后,哥哥的身体越来越频繁地出现问题。尤其是周三不再去青空药店,不再制作小鸟胸针以后,他一个人默默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容易发烧,容易关节肿痛,一咳嗽起来就停不下来。因为不能走到比幼儿园鸟舍更远的地方,所以也没办法去大医院看病,一般就是在青空药店买些药来吃,或者在附近的私人诊所求医。基本上,这些小病小痛休养两个星期就能治好。
“这次是肚子?”
小鸟叔叔说完症状后,青空药店的店主用手在白大褂上摸了摸自己的胃,问:
“吃饭前痛,还是吃饭后痛?”
“好像都有……准确说来不是痛,是一种很胀的感觉。”
“食欲呢?”
“不太好。”
“那可不行啊。我开点促进胃酸生成、增加食欲的药吧。”
店主熟练地从货架上取下一盒药,用白大褂的袖口拂去上面薄薄的灰尘,放到柜台上。
“就这个吧,片剂比冲剂方便些。”
“那就这个吧。”
“每次饭后三十分钟内一片。”
“好的。”
“你哥哥最近没什么精神吗?”
“倒也不至于。”
“他最近完全不来买糖了呢。”
店主的口气仿佛在说哥哥不来买糖是身体欠佳导致的,看来已经完全忘了小鸟胸针的事。
“呃……”
小鸟叔叔抬头往上看了看。那里既没有药品公司的挂件,也没有小鸟胸针的身影,只剩下大片大片黑漆漆的天花板。
“胃不好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吃甜的了。但要是没食欲头晕的话,吃点糖还是不错的。怎么样,要不要买一支去?”
波波还在原来的地方。从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开始,它们就一直待在一模一样的广口玻璃瓶中,一层一层地堆积在一起。哥哥不来青空药店以后,还有没有其他客人来买呢?玻璃瓶盖子上的锈迹更严重了,看来很久没有打开过。说来也是,小鸟叔叔从没见过哥哥以外的人舔过这种糖。波波一直都只是为哥哥存在的波波。
小鸟们因为过于漫长的等待都无精打采,翅膀低垂,嘴巴灰暗,眸子也很浑浊。既不能沉睡在地层深处,也无法休憩在谁的胸前,它们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不,算了吧。”
小鸟叔叔慌忙抓起胃药,从波波上挪开视线。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哥哥就会躺在床上,不吃任何多余的东西,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就那么一直安静地待着。他从未倾诉自己的痛楚,也从未因郁闷而随便发火,更从未说过一句任性的话。有时候,小鸟叔叔甚至忍不住猜测,波波语中是不是没有“痛”“没劲”“难受”“不舒服”这些词。
哥哥蜷缩在毯子里,只有脸露在外面。他有时会闭上眼睛,有时会凝视屋顶,眸子因为发烧更显湿润。小鸟叔叔把手伸进毯子里,摩挲着他的胸口,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能让他更舒服一些。
“等下我去削个苹果,一会儿你还得吃药。”
“小鸟的苹果……”
“早上已经给它们换过新的了。”
“斑鸠……”
“很好的,一直在吃白头翁掉下来的碎屑。等下我在鸟食台上撒点牛油和花生。”
“嗯。”
“那个鸟食台真不错。”
“褐头山雀会来,大山雀也会来。”
“真期待。”
“爸爸也会高兴的,他的书斋能够帮上小鸟们。”
“是啊。”
哥哥的房间里,东西少得可怜,全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几本鸟类相关的书,少量挂在衣橱里的衣物,插在空罐子里的裁纸刀,小鸟的照片,小鸟叔叔修学旅行时买回来的玻璃镇纸,录有鸟叫声的磁带,白色篮子。视线所及,只有这些。而这些,对哥哥来说也就足够了。
哥哥的胸口很温暖,肋骨凸出,触手却只有暖意,没半点坚硬。摩挲着他的胸口,小鸟叔叔渐渐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哥哥的身体正在逐渐缩小。越摩挲越缩小,那一直继续下去的话,哥哥是不是就能变成小鸟被捧在手心呢?最适合哥哥的词——“静止”增加了密度,变得透明,成为结晶,然后,在他的手掌下,结晶变成小鸟的形状。
“今晚吃了药,明早肯定就会好多了。”
“嗯。”
“等你好了,周六就能一起去鸟舍了。”
“嗯。”
哥哥悄无声息地睡着了。他温柔地收起翅膀,十分安详。
天气很冷,院子里立满地冰花,白头翁吃剩下的苹果几乎冻住。就在那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哥哥五十二年的生命迎来了终结。
早上小鸟叔叔出门时,哥哥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甚至可以说更精神些,愉快地踩着地冰花走来走去,打扫了鸟食台。
“我走了。”
“路上小心。”
和平时一样,两人在大门前告了别。因为哥哥害怕任何变化,所以小鸟叔叔的行为动作总是严格遵照既有习惯,那天早上也是。
但不知为什么,下班前当办公室的电话响起时,他还是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一时犹豫着不敢去接电话。
“哥哥一定出了什么事。”
只有他自己在办公室,小鸟叔叔忍不住说出了声。一瞬间,似乎一切都明了了。所谓“什么事”,就是无法挽回的事;今早的“路上小心”,是哥哥的最后一句话;当他拿起话筒时,就再也回不到从前的自己。所有这些,随着电话铃声清清楚楚传了过来。毫无理由,总之,他就是明白了,就像只有他能理解波波语一样。而他的预感成了现实。
哥哥倒在幼儿园的后门时,被园长老师发现,她立刻叫了救护车送到市里的大学医院。但为时已晚,哥哥因为心脏麻痹已经过世了,似乎是在看鸟舍的时候发作的。
“他靠在栅栏上的姿势和平时不太一样,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奇怪。”
园长老师还特意陪着到了医院。对小鸟叔叔表示哀悼之后,她描述了一遍当时的情景。那是小鸟叔叔第一次和园长老师说话。
“他身体的朝向有点……当时我要是马上去问问就好了。”
“啊,没事的。”
“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
“倒在地上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