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 2)

小鸟 小川洋子 4919 字 2024-02-18
🎁美女直播

“嗯。”

“但是,您怎么知道他是我哥哥呢?”

小鸟叔叔问道。

“当然知道了。”

园长老师几乎立刻回答。

“除了你们两位,没有第三个人会那么喜爱我们园里的小鸟了。”

听着她那么斩钉截铁的口气,小鸟叔叔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但你们看上去那么专心,所以就没打扰过。”

“是吗……”

小鸟叔叔垂下了头。

“小鸟们……”园长老师继续说道,“鸟舍的小鸟们拼命拍打翅膀,不停地叫,像是通知我们发生了要紧事一样,又像是想把倒在地上的你哥哥叫醒一样。”

哥哥死在了与他最相称的地方,临终时有小鸟围绕,这对他而言想必是无可取代的慰藉,小鸟叔叔想。

白色篮子也一起放进了棺材里。每次都被放在波士顿旅行包最上层、象征着行李收拾完毕的白色篮子,在棺材合上前,也安静地躺在了哥哥的手边。这是哥哥一生最遥远的旅行,当然要带上它。

小鸟叔叔仔细地检查了篮子里的东西,玻璃弹珠、小夹子、小碘酒瓶、卷尺以及波波,这样哥哥就能随心所欲地不断清点了。碘酒几乎已经蒸发完毕,卷尺也收不回去了,但他还是确保它们以正确的朝向放在正确的位置,就像那次和母亲一起三人坐很久的火车去语言学家的研究室一样。

只有波波,是小鸟叔叔在葬礼前去青空药店新买的。周三的购物之行停止以后,波波已经很久没再出现。店主认出他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打开广口瓶的盖子,从瓶底取出一个波波。

“谢谢您。”

小鸟叔叔低头道谢。店主似乎想说些什么,揉着开了线的袖口嚅动了一下嘴巴,最后还是只用眼神回了一礼。她没有收波波的钱。

这次的波波是小鸟叔叔最喜欢的颜色,也是哥哥第一次做小鸟胸针时选的柠檬黄。店主终于第一次准确地抽出了哥哥想要的颜色,也是最后一次。

失去容身之处,暂时被锁在宾馆储物柜里的九只小鸟胸针终于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小鸟叔叔将它们放在母亲和哥哥两个人的照片前。柠檬黄小鸟打头,其他几只紧跟其后,排成整整齐齐的一列。它们安静地守护着两人,到了晚上就一起听广播。

哥哥死去以后,幼儿园栅栏上的凹陷还是在那里,仿佛说:肉体虽然消失,但凝视小鸟时的热情却永不消逝。只要看到那凹陷,小鸟叔叔就能清晰地回忆出哥哥单手抓栅栏,侧着身子,将额头抵在栅栏的背影。下班路过时,他偶尔会按捺不住,停下自行车把自己的身体埋进那个凹陷里去。小鸟们虽然会被自行车的刹车声吓得不停扑腾,但当小鸟叔叔委身于凹陷后,它们很快就会恢复往常的安宁,收起翅膀。哥哥留下的空洞很宽敞,靠着没有半分勉强,非常舒服,甚至可以感受到一丝温暖。那究竟是哥哥残留的体温,还是小鸟身上的热量,小鸟叔叔就不知道了。

“小鸟们很精神哦。”

不知什么时候,园长老师的身影出现在银杏树下。

“啊,不好意思,打扰了。”

措手不及的小鸟叔叔慌忙离开了栅栏。

“没事,您尽管靠着吧。”

园长老师似乎正在锁门,右手拿着一串钥匙,左手插在围裙的口袋里,带着善意的笑容站在那里。已经是日暮时分,员工室里只亮着一盏灯,鞋柜、游戏室、屋顶上黄色的金丝雀标记都被收进薄薄的夜色中。园里早就没了孩子们的身影,小鸟们好像也在准备迎接夜晚的到来。

“您哥哥去世以后,小鸟们也很寂寞。”

抬头望着停在栖木上的十姐妹鸟,园长老师说。

“真的吗?”

“嗯,当然是真的。小鸟们什么都懂的,您应该知道它们有多聪明吧?”

小鸟叔叔点了点头。

“每次您哥哥来这里,小鸟们就会比赛一样地唱起歌来。小孩子刚学会单杠,会很得意地在上面转来转去,想让你表扬他,小鸟们也是一样的。”

十姐妹鸟挤在一起,整理着羽毛,不时发出几下“吱、吱”的短促叫声,但并没有鸣啭。不知道是因为夜幕已经降临,还是发现了眼前的人不是哥哥,没有一只鸟在意他。

“所以,不管是和孩子们捉迷藏,还是拉手风琴,只要您哥哥一来,我就能立刻发现。小鸟们的叫声会变,比平时更加卖力,更加拼命,连口气都不喘的。”

小鸟叔叔也很清楚,它们在哥哥面前的歌声是多么美妙。歌声与波波语合二为一,至今仍然奏响在鼓膜的深处。

“是吗?”

小鸟叔叔低着头,喃喃道。

“要不要进来坐坐?”

园长老师摇了摇手中的钥匙,问道。他后退两步,将手放在车龙头上,正想说“不了,我要回家了”,园长老师已经打开了后门。

小鸟叔叔有些犹豫地走进了幼儿园,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这个地方。刚走几步,就发现银杏落叶的味道更加浓郁,小鸟们猛地出现在眼前。微弱的灯光照着两人的脚下。

无意间,小鸟叔叔发现鸟舍的墙角放着一个小小的花瓶,在栅栏那侧时正好被饲料箱挡住没看见。花瓶里插着几朵大波斯菊,淡淡的红色轻轻摇摆在昏暗中。

“一点心意,供奉给您哥哥的。”

钥匙再度发出了声响。

仅仅只是一个每天擅自出现凝视小鸟的人,园长老师居然能有这番心意,作为唯一的血亲,小鸟叔叔深知自己应该说一些道谢的话。但只有心跳不断加快,嘴唇依旧冰冷僵硬,终于没能说出一句话。

十姐妹鸟有的钻进了圆巢,有的在栖木上挤作一团,也不再短促地啼鸣,终于准备入睡。

“小鸟们都是我们的朋友,不要担心。”

小鸟叔叔似乎在对十姐妹鸟说话。

“它们会把哥哥带去天堂的,毕竟小鸟都是会飞的嘛。”

“嗯,您说得对。”

园长老师依旧望着大波斯菊,点了点头。两人的视线没有交集,夜晚的气息公平地包围了他们。

外面马路上人来人往的气息渐渐远去,残留在天空中的晚霞也几乎消散殆尽。

“那个……”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小鸟叔叔自己也没办法解释。但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想来打扫鸟舍。”

大波斯菊是园长老师的供养,那么,照顾鸟舍就是我的供养。哥哥一生都在凝视这间鸟舍,我要将它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用低俯的后背去倾听它们求爱的歌声,只有这样,才能到达离哥哥最近的地方——没来由地,小鸟叔叔这么想。

“啊,那当然,我们也很乐意请您来帮忙。”

园长老师说。

小鸟叔叔的直觉是对的。没过多久,打扫鸟舍这件事就成了他生活的重心。因为哥哥的突然离世,属于两人的各种习惯都无法保持了,诸如午餐的三明治和汤、晚上的广播和虚拟旅行的行李准备。打扫鸟舍正好填补了这块空白。

说实话,幼儿园的标志虽是金丝雀,但对鸟舍的管理却很难说尽如人意。据说老师们轮流照顾鸟舍,其中有些不擅长照顾活物的老师,为了少花点工夫,会一次性加好几天的饲料或者随随便便处理一下粪便。尤其是长假期间,甚至不能及时更换清水。

小鸟叔叔先从清扫用品开始。仓库里的工具都已经不太灵活,用着不顺手,他特地到市里买了好用的刷子、笤帚、掸子、水桶等等,把它们堆在自行车后座上,上班前运到了幼儿园。水管的接口部分也破了,他从家里拿来多余的管子换上。鸟舍原来的锁十分简易,用钩子一搭就完事,他换了坚固的门闩以防止小鸟逃出去。不管是空罐头做的简陋水槽,被雨打湿后硬邦邦的筑巢材料,还是辅食的追加问题,各种问题都逐渐得到了改善。

“工具费我们会报销的,您拿发票过来吧。”

园长老师不断地替他担心费用问题,但每次小鸟叔叔都搪塞道:

“不用,真的不用了,反正都是家里拿来的。”

费用的确无足轻重。把鸟舍改造为最适宜小鸟们生活的地方,也是对哥哥的一种慰藉。而且,像这样光明正大地进出鸟舍,在最近的地方听到它们的歌声,更是金钱无法替代的喜悦和特权。

“我要怎么感谢您呢……您都不知道,孩子们可高兴啦。”

每当园长老师提起孩子们时,小鸟叔叔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觉得愧疚。毕竟,这么做其实不是为了孩子们,只是为了哥哥和自己。但他没有勇气吐露自己的真心,只有沉默。

星期六下午和哥哥一起来这里参观的时候,幼儿园里基本上看不见孩子们的身影,那哥哥一个人来的时候是怎样的呢?小鸟叔叔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他会不会被孩子们嘲笑,留下了不好的回忆?如果真是那样,园长老师会不会过来帮忙打圆场?他不曾越过栅栏走到里面去,是不是因为顾虑那些孩子?不管怎样,孩子们带来的喧嚣和小鸟的歌声完全不相容。他的行动范围里有幼儿园鸟舍的一席之地,固然是一次美好的偶然,但也不是非幼儿园不可。被所有人遗忘的公园一角,不知道收藏着什么的博物馆后院,这种地方也许更加适合他。

不管怎么说,小鸟叔叔害怕小孩子却是事实。他们湿润的皮肤以及从皮肤深处传来的过高体温,纠缠在额头上的头发,跌跌撞撞的脚步,毫无意义的喊叫,太小的舌头,一切的一切都是个谜。他们并不明白求爱的意义,只是一群打断并掩盖小鸟歌声的生物。

为了避开孩子们的上学时间,小鸟叔叔都会早起。不过不管他怎么努力,怎么拼命踩脚踏板,到的时候,小鸟们总是已经醒来了。认出小鸟叔叔的身影之后,它们会就着他急促的呼吸不断啼叫,张开翅膀从巢穴跳到栖木上,从秋千飞到铁丝网上。

小鸟叔叔特别喜欢踏进鸟舍的瞬间,那时它还没被任何人扰乱过,充斥着交织在夜色中小鸟不成声的呢喃私语。为了不粗暴地打乱这片空气,他小心翼翼地将身体滑进去,看到栅栏上的凹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明明迈出的只是一步,却比一步遥远得多。

他不和小鸟们说话,就连一句“早上好”这样的问候都没有。小鸟们也完全不打算告诉他,夜里发生了什么。不会说波波语的自己不管讲些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小鸟叔叔非常清楚这点,他只需要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就好。

他闷头打扫,铁丝网和木框的接缝、地板的凹槽、饲料箱底、天花板角落、稻草的缝隙,需要打扫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不管多么窄小的空间,都落有饲料的谷壳、小鸟的羽毛或者干燥的粪便。水冰冷刺骨,手很快就冻僵了,但小鸟叔叔完全不在意。只要动手去扫,那些长年累月积累的污渍就会一点一点消失不见。孩子和老师都还没有来,小巷里也没有人走过,注视着他的只有小鸟们。

饲料箱里重新放满饲料,让人安心;水槽里的水映照在朝阳下,闪闪发光;刷子在带点湿气的地板上画出一道道花纹,清晰可见。就在这时,头顶上一只鸟唱起早晨的第一首歌。

小鸟的歌声总是毫无征兆地响起,自然得就像呼吸的延续一样。但从第一个音符就能听出,那绝对是做好充足准备之后才发出的。也或许,在它们嘴巴内部或者羽毛根部之类的某个地方其实藏着微小的前兆,只是没人察觉到。小鸟叔叔的手停顿了一瞬。小鸟唱歌这件事,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但此时此刻却让他觉得非常特别。毫无疑问,眼前的这只鸟正向自己传达一个秘密信号,让人不由得静心聆听。

旋律富有激情,节奏轻快,音量饱满,看上去似乎随心所欲,歌声却充满严谨的抑扬与分寸,没有一个音符是随意发出的。刻在五线谱上的音符们交换眼神,连成一串,描绘出一道独特的音轨。它不知道“歌声”这个词,却孕育出歌声:清澈透亮,没有半点败笔。歌声乘着清晨的冷空气盘旋而上,一直缭绕在小鸟叔叔的头顶。

他心想,这只小鸟一定是在传递哥哥的话,所以才会用弱小的身体这样拼尽全力地歌唱。很快,另一只鸟也开始歌唱。紧接着,两只、三只的歌声交织在一起。小鸟叔叔就这么垂着头,一直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