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点头,也没有开口,只是看向了他手指的方向。
“那里有很多十姐妹鸟,现在应该都钻进鸟巢准备入睡了。”
小鸟叔叔继续说。
“晚上的小鸟比平时更聪明,想一起去看看吗?”
把哥哥的特等席,栅栏上的那个凹陷让给她吧,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圆巢的内部。为什么小鸟会在夜晚更加聪慧,把哥哥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她吧。铁丝网、地板、水槽都刚刚擦拭过,干干净净,饲料也填满了。怎么看,都是一座气派的鸟舍,不会让人觉得丢脸。
小鸟叔叔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她却一直沉默着。
“难得您盛情邀请,但是……”
她终于开口,侧脸的轮廓模糊在夜色中已经看不清了。
“我还是不绕路直接回家吧,父亲说不要晚归……”
小鸟叔叔顿了顿,垂下了眼睛。
“是吗……”
“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的事。”
“那……再见。”
她说着跨上自行车,用力踩起脚踏板离开了。背影和车轮的声音转瞬间远去,很快融入夜色中,视野一角只有翻飞的裙摆。这一刻,哪儿都没有她曾经站过的痕迹。
那句“再见”很小声,与“还书日期,是两周后哦”相比,纤弱无助,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
“波波语里的再见,是怎么说的来着。”
小鸟叔叔喃喃自语。当然,他很快就想起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不向任何人,只是对自己轻声说了一遍。
那天小鸟叔叔借的,是某位画家的传记。画家并没有受过专业的教育,终其一生只是报社一个平凡的印刷工。但他悄悄地绘制油画,死后,大量的作品被发现并得到了世人的认可。随意地翻着书页,小鸟叔叔偶然发现他早期作品中的一个信鸽系列,原型是他工作时报社屋顶上养着的信鸽。
小鸟叔叔重新看了一遍封面上的书名,发现分类标签上贴着什么东西。不是禁止外借的标记,而是一个更小的星形贴纸,贴在书号右上角。它闪闪发光,就像和图书管理员一起回家的那天晚上,映在河面上的半月一样。这一定是来自她的新的信号,小鸟叔叔在心里认定,立刻拿着这本书跑到了柜台前。
“一本吗?”
坐在那里的不是她,而是曾经见过一次的中年男子。
“那个,她……”
看着小鸟叔叔拿着书沉默不语,男子有些不耐烦地问:
“借书吗?”
“呃,嗯。但是,那个,今天是去主馆了吗,一直在这里的那个女孩子?”
“她辞职了。”
男子毫不犹豫地说:“上个月底辞的,本来就是个临时工。”
小鸟叔叔花了一些时间,才正确地理解了男子这句话的意思。他低着头,看着拿在手里的书,用视线一笔一画地勾勒着那不熟悉的画家的名字,用手指抚摸着分类标签上的星形贴纸。
“她去哪里了呢?”
这个问题问了也是没有意义的,但当小鸟叔叔回过神来时,已经脱口而出了。
“不知道啊,听说是要结婚了,具体不清楚。这本书你借不借啊?”
几乎是无意识地,小鸟叔叔将那本画家的传记放到了柜台上。
“啊,又有小孩子捣乱了。”
男子自言自语道,将分类标签上的星形贴纸剥了下来,用指尖揉成一团,扔进柜台下方的垃圾箱。
“这帮小孩子,经常这么干,捣乱。把贴纸贴得到处都是,还把糖果的包装纸夹在里面。好了,给你,不要错过归还日期啊。”
小鸟叔叔接过书,离开了柜台。将画了信鸽的画家传记放回了书架,他空手离开了图书馆。
那之后,小鸟叔叔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图书管理员。周三的午后,每当宾馆的门铃响起时,他都会猛地站起身来,想着莫非是她来了。但站在后门的是来送货的酒水供应商,或者拿着挂号信的邮递员,又或者来推销报纸的业务员。
图书馆的柜台坐过一阵子的那个中年男子,很快换成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紧接着又换成一个瘦巴巴的、眼神阴郁的中年女性。不管图书管理员换成了谁,都不再有人挂念小鸟叔叔借的是什么书。办妥了借阅手续又放回书架上的那本传记,也不知图书馆要怎么处理,没有人追究,就那么静静地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分类标签的一角依旧残留着星形贴纸被剥离之后的痕迹。终于,小鸟叔叔不再在这个图书馆借书了。
只有一次,下班回家的路上,他曾经在桥畔的分岔路上停下自行车,试着转向了与自己回家相反的方向。太蠢了,这么做有什么意义,算了吧,太傻了。小鸟叔叔一边责骂着自己,一边踩着自行车的脚踏板。那条路沿着河水笔直地延伸着,左边是流淌的河水,右边是河堤。越往前走,河水越平静,空气中开始弥漫大海的味道。夜色更深了,没有月亮,也看不到一颗星星。眼前出现了工厂的灯光,工厂建在填海造成的土地上,再前方就是堤坝。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四下里都没有她的身影。
午休时间,小鸟叔叔一边在凉亭的长椅上吃着面包,一边不时地思考着候鸟。被天敌袭击受了伤,抓不到虫子吃所以身体虚弱,或发生意外偏离了航线,它无法到达目的地。蹲在水草丰茂的沼泽地中,翅膀受了伤,羽毛纷纷扬扬地掉落,不仅失去了再度翱翔的力气,就连站起来都困难。除了藏身在草丛中,它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伙伴们都已经飞走,四下里隐藏着看不见的生物。这里究竟是哪里,离目的地多远,什么都不知道。
天空中的星星是那么遥远,零零星星,闪闪烁烁,指引它的暗号已经断了。它仰望天空,用眼睛将那一粒一粒的星星连在一起。虽然虚弱,但表情认真,洋溢着哥哥深爱的鸟儿夜晚的智慧。暗号指向的远方,是它怀念的故乡。它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回想那里的树木的形状、风的方向和土壤的芬芳。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没人发现,它静静地合上了眼睛。无论怎样等待,它都不会再回来了。
秋风转凉的时候,幼儿园的鸟舍死了一只十姐妹鸟。“明明早上一点异常都没有的。”
每当有小鸟死了时,园长老师总说这句话。
“它们不会把虚弱的一面给人看的。”
小鸟叔叔的回答也永远相同。
“毕竟天气突然变冷了啊。”
“对。”
“是寿终正寝吗?”
“应该是。”
两人的对话又回到了从前那种僵硬的、只与小鸟相关的内容。
“那,之后就拜托你了。”
“好。”
小鸟的尸体通常被埋在银杏树根下的“小鸟墓园”里。那是一片被落叶覆盖、平时不太照得到阳光的角落,只有它的土壤颜色和周围不同。孩子们在那里竖了一块三合板,用油漆写上字,就算是墓碑了。自然死亡的文鸟也好,被野猫撕碎的虎皮鹦鹉也罢,小鸟叔叔掩埋了几十只小鸟的尸体。孩子们书写的墓碑上,“鸟”字有些前倾,“墓”字的一捺滴下一滴油漆,占据了最后的空间,“园”字只好小心翼翼地缩成了一团。每年初冬,这块地方就会散发出尸体的味道,落满银杏的果实。
那天,小鸟叔叔没有把十姐妹鸟埋进墓园里,而是小心翼翼地躲过园长老师的视线,用手帕包起塞进上衣的口袋里,然后走出了幼儿园。不管什么品种的小鸟,死后都会变得更小。平时,它们张开翅膀看上去会很大,一旦不能再次飞翔,就像丧失了大部分的身体组织,伛偻着缩成小小的一团。
十姐妹鸟也一样。它的身体已经僵硬,瞳孔浑浊不堪,两腿弯曲,徒劳地想要抓住虚空。无法想象,几个小时前它还曾在空中自由翱翔。
骑着自行车的时候,小鸟叔叔一直可以感觉到沉睡在口袋中的那团冰冷。它看上去那么不堪一击,按一下就会被轻易挤烂,但又似乎怎样都不能彻底被消除掉。骑到桥上时,小鸟叔叔停下自行车靠在栏杆上,从口袋中取出了十姐妹鸟。打开手帕时,十姐妹鸟还保持着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水面上浮动着和那天同样的半月,在波光中摇曳。他用右手握住它,将身子探到栏杆外,用力投向河里。没有听见水声,也没有看见波纹,根本无法分辨到底掉在了哪里,它的尸体就这样被夜色吞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半月依旧在水面上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