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合成的药就不行,一定得用纯天然的东西,不管怎样都要天然的。”
“嗯。”
“人的油脂,对虫盒来说,最好的就是人的油脂。”
“什么?”
“人脸上油光发亮的那层油脂。用绢帕沾一点,再去擦拭虫盒,动作要轻柔。”
老人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帕,演示了一遍。虫盒吸收了充分的油脂,黝黑发亮,而手帕则脏兮兮的,皱成一团。
“所以才会这么有光泽啊。”
“不仅仅是外表的问题。虫盒吸收了油脂,声音都会变得圆润。”
“您能听出区别?”
“当然。蟋蟀派中有人为了追求声音的锐度,用什么松脂啊甘油之类的,都是歪门邪道。无趣!”
老人用极度轻蔑的语气说,额头的皱纹上下起伏。
他的装束一直没有变化。太大的黑色西装,积满灰尘的皮鞋,以及那把牢固的蝙蝠伞。也许是因为内袋一直装虫盒的缘故,西装有些不对称,左肩下滑,胸口部分耷拉着。
“用的是您自己的皮肤油脂吗?”
小鸟叔叔问道。
“不,你也看到了,我已经干枯了。”
的确,老人的额头干燥得起了皮。
“您不嫌弃的话,可以用我的。”
小鸟叔叔用食指抹了抹自己的鼻尖,看上面粘的油脂。
“啊,免了。”
老人立刻回绝道,“金钟虫喜欢女性的皮肤油脂,尤其是处女的油脂。”
他将手帕塞回裤袋里,温柔地戳了戳虫盒一角,像是在鼓励金钟虫似的。
金钟虫怎么都不肯叫的时候,小鸟叔叔尝试着模仿绣眼鸟的叫声。为了不吓到它,他将嘴唇凑近盒子的镂空部分,几乎只用气息叫着“吱啾吱啾吱吱啾吱吱啾吱”。偶尔能成功,金钟虫踩着余音的尾巴开始鸣叫。
“嗬,这还真是令人愉快。”
老人看上去十分高兴。为了取悦他,小鸟叔叔不断地模仿绣眼鸟的叫声。天空中的绣眼鸟听不见,公园里的人们也听不见。这仅仅是为了老人、小鸟叔叔以及金钟虫发出的声音,这是其他人再怎么仔细听也听不到的声音,声音包裹住两人所在的长椅。
“你是怎么练习的?”
老人问。
“我哥哥教的。他的叫声更像,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能随意地让金钟虫鸣叫。但他已经死了。”
“哦,是吗?”
“是的。”
“每只绣眼鸟的叫声都是一样的?”
“不是的,都有自己的特色,但每只都能唱出很美的歌。金钟虫呢?”
“每只也都不一样。比起保养虫盒,更重要的是如何区分出叫声好听的金钟虫。”
“区分得出吗?”
“这正是我擅长的,我可是金钟虫派里的权威,至今为止已经听过几千只金钟虫的叫声了。在草丛里叫得再大声,也不一定就是好的。不少虫子一旦放进虫盒里,就忘记怎么叫了。”
“关键看哪里呢?”
“看它们鸣叫时的姿势大概就知道了。离群索居,单枪匹马,朝着特定方向,不是为了宣示领土,也不是为了吸引雌性,只为自己歌唱的金钟虫。这种就是好的。”
老人咳嗽一声,清出一口痰,接着说:“因为虫盒里装的只有一只,必须得是适合孤独的金钟虫。”
“原来如此,是这个原因啊。”
小鸟叔叔附和道。
“哎,哎!”
就在这时,忽然有五六个在河岸上玩耍的孩子拥过来,长椅立刻被包围了。
“这是什么?”
“装的是什么?”
“点心,还是玩具?”
孩子们气还没有喘匀,就指着老人手上的虫盒你一言我一句地问了起来,看上去都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是不是幼儿园里的孩子,要是嚷嚷起“小鸟叔叔、小鸟叔叔”的话该如何是好?小鸟叔叔想到这一点,不由得浑身一个激灵。小孩子这种生物为什么这样不客气呢,他甚至有些烦躁。
“哎,给我也看看呗!”
“我也要,我也要!”
但他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虫盒上,并没有过多地注意小鸟叔叔。
“啊,不行不行!”
老人夸张地弯起腰,做出了保护虫盒的动作。
“你们要是不小心听到里面的声音,可就不得了喽!”
他挤眉弄眼地说。
“为什么?”
“什么意思啊?”
“‘不得了’是什么意思?”
孩子们更兴奋地挤了过来。
“因为这盒子里啊……”
与小鸟叔叔不同,老人看上去一点也没有不耐烦,反而神采奕奕地拿他们打趣:“这个盒子里住着小人。”
“小人是什么?”
“你们这些家伙!连小人都不知道?真受不了。小人就是什么都很小的人啊,头、牙齿、手、扁桃体、膀胱、喉结、脚底心,都很小的!”
“咦?好奇怪!”
“不奇怪,只不过小一点而已。为什么小人会那么小呢?因为他们是从天国派来的,所以行事一定要小心低调,毕竟那可是天国啊!”
老人这席话说得流畅自然,一点也不像信口开河。语句之间停顿合适,声音里带着点神秘的回响。不知不觉间,孩子们已经听得入了神。
“小人们的任务是,如果有人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就把那个日子告诉他。”
“哎,真的?”
“那当然,要不是这么要命的事,我们也不会听得这么起劲啊。你说是吧?”
老人忽然转向小鸟叔叔,他虽然不是很想参与,但还是点了点头。
“最关键的一点,得有想知道的人。小人们才不会随随便便地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不想听的人呢。”
“那老爷爷,你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了吗?”
一个小女孩用半是担心、半是好奇的口吻问道。她穿着很短的背带裙,套着一双起了许多毛球的袜子,看上去很聪明。
“这会儿正在听呢。小人嘛,声音当然也很小,不是那么容易听清的。一定要集中注意力,像这样,屏住呼吸、眯起眼睛……”
老人将虫盒凑到耳边,孩子们便也停下了动作,努力保持安静,注视着盒子和老人的耳朵。
“怎么样?听见了吗?”
刚才说话的少女按捺不住了,开口问道。
“小姑娘也要来听听看吗?”
“呃?”
少女露出有些惶恐的神情,往后退了一步。
“我很少把装着小人的盒子借给别人的,但借你可以,你是特别的。没有异议吧?”
老人看向小鸟叔叔这边。小鸟叔叔茫然地“哈”了一声。
“我不行吗?我也想听听看,小人的声音。”
“我也想,我也想!”
“这,还是算了吧。”
“让我听听吧,让我听听吧。”
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嚷嚷起来,喧嚣中只有那个女孩有些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
“来,把耳朵靠到这个镂空的地方来听听看。”
老人牵着女孩的手让她站到自己的正前方,将虫盒递到她眼前,同时从裤袋里取出手帕擦了擦她的脸。他的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人,女孩根本没意识到老人对自己做了什么,只是战战兢兢地望着盒子上的镂空。
“还是算了吧,肯定是骗人的!”
一个男孩叫道,孩子们一起跑开了。女孩的毛线袜也跑向河岸的方向,逐渐融入阳光里消失不见了。
老人露出平常的愉快表情,笑了起来。他毫不在乎周围人的视线,假牙咯咯作响,比绣眼鸟更高亢、比金钟虫更响亮的笑声洒到四周。好一会,长长的笑声终于停止,老人用擦过少女的脸的手帕擦拭起虫盒。手帕擦过镂空花纹的每一处缝隙,仔仔细细,毫无遗漏。
日暮黄昏时,金钟虫叫了起来。不知不觉中,两人身体挨得更近,耳朵也靠在了一起。你果然还是在这里的,小鸟叔叔想着藏身在盒子深处看不见的金钟虫,松了一口气。
刚开始叫的时候,小鸟叔叔总是有些担心和不安。会不会立刻停止?会不会只是幻听?但很快,叫声慢慢延伸开去,生出气势,看来绝对不是幻听了。
音色无比纯净,静静穿透耳朵里的管道,毫不拖泥带水,深入底部,谨小慎微地振动着鼓膜,几乎不让人察觉。轻薄的音膜层层相叠,酝酿出了奇妙的音调。
小鸟叔叔忍不住想模仿它的声音,就像模仿绣眼鸟一样,但这是不可能的。首先音量就不好控制。毕竟金钟虫只会发出与自己的体形相称的、正好可以收在虫盒里的声音。身体明明那么小,为什么纹路却能那么精细?小鸟叔叔十分不解。翅膀明明很脆弱,轻易就可以粉碎,为什么能奏出这样的乐音?小鸟叔叔忍不住想,盒子里面莫非真的住着小人?
金钟虫不停地鸣叫着。中途有几次声音差点消失,但很快它又拼命振动翅膀,摩擦胎毛,在黑暗中掀起一片片波浪。这些波浪被处女的油脂不断地吸收了。
老人的耳朵就在眼前。耳朵还是那样,逃过了岁月的摧残一般水润光滑,在夕阳中勾勒出清晰的轮廓。耳朵的边缘传来老人的体温,小鸟叔叔明白,这是一直倾听着的耳朵。对于一直守护鸟舍前的哥哥,一直翻译着哥哥语言的小鸟叔叔来说,哪些耳朵在认真倾听重要的声音,哪些耳朵不是,是可以分辨出来的。他突然安下心来,仿佛只是待在侧耳倾听的人身边,头疼都能得到缓解。
长椅旁边,伞倒了。如往常一样,老人的肩膀上落着头屑,鞋子上积满灰尘,小鸟叔叔的太阳穴贴着小小的方形膏药。夜色愈来愈浓,河水、水草、河堤对岸的景象开始朦胧,逐渐远去。不知什么时候,孩子们的身影也消失了,这里只剩下老人和小鸟叔叔两人。
两只耳朵成为一体,几乎无法分辨,小人在耳边传达秘密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