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您没要求,那我随意准备一点,您看行吗?您有话只管说,不需要客气。”
别在他身上的几张便条映入我眼帘。“……解析方法的失败……”“……希尔伯特第13问题……”“椭圆曲线的解”。在一堆含义不明的数字、符号和不成句的词语里,我发现了唯一一张我看得懂的便条。纸面粘满污渍,四个角卷起来了,回形针已经生锈,看来别在那里的时间相当长久了。便条上写着:“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
“我没什么要说的。”博士冷不防转过头来大声说道,“我现在在思考。思考的时候被人打断,比被人掐脖子还痛苦。我正在和数字交欢,你却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这比偷看人家上厕所更失礼,你知不知道?”
我垂下头,连声道歉,但我的话传不进他的耳朵,他再次返回到空中的某一点上去了。
第一天,什么工作都还没做就被斥责一通,情况严重。但愿我不要成为第十个星号。我记牢一条:在他“思考”期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打扰他。
但是博士整整一天都在思考;间或从书房出来坐到餐桌边,或在盥洗室漱口,或做奇特的体操放松身体,其间依然保持思考状态。他把眼前的食物机械地往嘴里送,也不怎么咀嚼就咽下去;他走起路来轻飘飘。哪怕不知道放水桶的地方,不懂热水器的使用方法,我也不敢问他。我小心翼翼,甚至屏声静气,生怕发出不必要的响声,就这样在陌生的房子里东走走西走走,等待他的头脑稍事休息。
就在两个礼拜即将过去的礼拜五,傍晚6点,博士以他惯有的模样坐到了餐桌前。考虑到他是在几乎无意识的状态下进食,需要剔骨和剥壳的菜不适合他,我准备了奶油炖菜,以便他一调羹下去就能同时摄取蔬菜和蛋白质。
也许因为父母过世得早,他的就餐礼仪叫人不敢恭维。我从没听他说过一句“我要开动了”,而且他每吃一口总要洒点出来,他还用脏兮兮的团成一团的餐巾纸掏耳朵。他是不会抱怨菜味道不好,但也压根无意同侍立一旁的我愉快地聊聊天。
蓦地,我发现他袖口别着一张直到昨天还没有的全新便条。每回他把调羹伸进碟子,便条都险些浸到炖菜里。
“新保姆。”
笔迹细小纤弱,背面画着一个女人的脸:短发,圆脸,唇边有颗痣。绘画水平和幼儿园的小朋友差不多,但我马上就看出那是我的脸。
听着他吮吸炖菜的声音,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博士在我回家之后,趁着记忆尚未消失,急急忙忙画那张脸的样子。这一张便条,是他为了我中断宝贵的思考时间的证据。
“您还要再吃点吗?我煮了满满一锅呢,要多少都给您盛过来。”
我不小心表示出了亲密。回应我的不是他的话音,而是打嗝声。博士没朝这边瞥一眼,进了书房,径自消失。盛炖菜的碟子里只剩下了胡萝卜。
新一周的礼拜一,我按惯例报上自己的名字说明自己的身份,然后指指他袖口的便条。博士看看便条上画的脸,又对照着看看我,为了回想起便条的意思,他沉默了。半晌之后,他这才发出心领神会的声音,接着问我鞋子尺码和电话号码。
但我立即感觉到他的样子和前两个礼拜有些不同。因为他把密密麻麻写满算式的一捆纸给我看,托我把它邮寄给JOURNAL of MATHEMATICS杂志。
“抱歉,麻烦你……”
凭他在书房的斥责口气,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彬彬有礼的时候。这是他首次对我提出要求。他的头脑业已不在“思考”了。
“好的,您放心,很容易办到。”
这两个词我连怎么发音都不清楚,为了避免出错,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抄在信封上,再写上“悬赏问题征解办公室公启”,随后干劲十足地一路跑到邮局。
没在思考的博士大多时间躺在饭厅窗边的安乐椅上,所以我终于能够打扫书房了。我把窗户敞开,把被褥枕头拿到院子里去晒,把吸尘器开到最大挡。房里虽然杂乱无章,可待着并不难受。当拿吸尘器去吸办公桌下落满的大量毛发时,当从坍塌的书堆里掉出发霉的冰棍棒以及炸鸡骨头之类时,我也没怎样大惊小怪。
大概因为这里存在着我不曾体验过的一种静谧吧,我想。那不是单纯悄无声息的静。当博士在数字的森林里徘徊,充满博士的心灵的沉默,就把自己一层层地涂在他身上,保护他免受脱落的毛发以及霉斑的侵袭。这沉默是透明的,就像隐藏在森林深处的湖泊。
尽管待着并不难受,可若要问我是否属于能够引起保姆兴趣的房间,我就不得不摇头了。因为这里找不到一样有助于让保姆发挥她的想象力,体味些许乐趣的事物,比如记录着主人历史的温馨的小物品、神秘的照片、引人生叹的装饰品等等。
我开始掸书箱上的灰。《连续群论》《代数整数论》《数论研究》……谢瓦莱、哈密尔顿、图灵、哈第、贝克……这么多的书竟没有一本勾得起我的阅读兴趣,真是不可思议。一半的书是外文版的,我连书脊都不可能读懂。桌上堆着大号笔记本,躺着几支磨秃了的4B铅笔和几枚回形针。真是一张煞风景的桌子,无法让人联想到这是脑力劳动的场所,只除了一点橡皮的碎屑能够表明直到昨天的工作情形。
数学家难道不应该是用一般文具店里买不到的昂贵圆规,或者安有复杂装置的尺子的吗?我一面想一面擦掉橡皮碎屑,整理好成堆的笔记本,再把回形针归拢到了一处。布面椅子凹进去了一块,正好与臀部的形状相吻合。
“你的生日是几月几号?”
那天都吃过晚饭了,博士也没马上进书房,见我在收拾,他像是特意想找个话题出来的样子。
“2月20日。”
“嗬——”
博士光把土豆沙拉里的胡萝卜挑出来,剩了没吃。我撤掉碗筷,抹了桌子。他不思考的时候,桌上也还是会有食物洒出来。明明已是春意盎然的时节,夜幕降临后却仍会骤然降温,所以饭厅一角已经点上了煤油取暖炉。
“您平常总要那样给杂志写论文投稿吗?”我问。
“不是什么论文这么了不起。我不过是看到那些刊登在面向业余数学迷的杂志上的题目,拿来解着玩玩罢了。运气好的话有钱赚。有些喜爱数学的大富豪会拿奖金出来。”博士说完开始在自己身上找来找去,视线最后落在了左口袋口子上别着的便条上。“这样啊……今天寄出去的是JOURNAL of MATHEMATICS No.37的证明啊……唔,很好很好。”
这会儿距离我早上去邮局老早过了80分钟以上了。
“哎呀,糟糕!真是对不起!我应该寄快递的。不是最先寄到的话就拿不到奖金了吧?”
“没关系,不需要寄什么快递。当然,实际到达得比谁都早是很重要,可证明要是不美也是白费劲。”
“证明还有美和不美的区别?”
“那是当然。”博士站起来,盯着站在水槽边洗东西的我的脸,断然说道,“真正正确的证明,是不容分毫隙缝的全然的坚实与柔美,是二者毫无矛盾的和谐统一。有的证明就算没有出错,但是又啰唆又肮脏,惹人发火,这样的证明不计其数。你能明白吗?就像谁也无法解释星星为什么如此美丽一样,要表现数学的美也很困难啊。”
博士难得主动跟我讲这么多话,我不愿败他的兴致,停下手上的活,点点头。
“你的生日是2月20日。220,实在是个富有魅力的数字。你再来看看这个。这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因为一篇有关超越数论的论文获得校长奖的时候得到的奖品……”
博士摘下手表递到我眼前,以便我看得清楚些。这是一块与他的穿着品位大相径庭的、外国产的高档腕表。
“您荣获了一个了不起的大奖呢!”
“这个事情不值一提。你看得见这里刻的数字吗?”
只见表盘背面刻着“校长奖NO.284”。
“这是历史上第284位获奖者的意思吗?”
“恐怕是的吧。问题在这个284上。来,先别管洗碗了,我们来看看220和284。”
博士拉着我的围裙要我在餐桌边坐好,然后从西装内兜里掏出磨秃了的4B铅笔,在夹页广告背面写下两个数字: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006115P.gif" />
不知为何,两个数字中间微妙地隔开一段距离。
“你怎么看?”
我在围裙上擦着湿淋淋的手,感到事情正在朝我应付不来的方向发展。我是很想回应兴致勃勃的博士的期待,问题是他问我怎么看,我怎么可能拿得出一个能让数学家欢喜的答案?那两个不过是单纯的数字呀。
“哎,这个嘛……”我支支吾吾口齿不清地试着回答道,“两个都是三位数……嗯,怎么说好呢……它们有点相似,不是吗?应该相差不大吧。就比在超市里卖肉的柜台,如果有一包绞肉是220克,还有一包284克,它们对我来说几乎一样。哪一包都行,所以我就买生产日期比较新的。粗粗一看,感觉很像,百位数相同,无论哪位数都是偶数……”
“你的观察很敏锐。”
博士摇晃着手表的皮带使劲夸奖我说,这反而令我感到困惑。
“直觉很重要。就像翠鸟对背鳍瞬间的闪光迅速作出反应,猛地俯冲向河面那样,要凭直觉抓住数字。”博士说着把椅子朝我这边拉拢,试图由此使两个数字更加接近。博士身上同书房一样,散发着纸张的味道。“你知道因数吧?”
“大概知道,以前好像学过……”
“220能被1整除,也能被220整除,没有余数,因此,1和220是220的因数。自然数必定拥有1和它本身两个因数。那么,另外还能用几来除?”
“2、10……”
“正确。看来你还是懂的嘛。那么,让我们把220和284的因数,除这两个数字本身以外,都写下来看看,就像这样——”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00611642.jpg" />
博士写的数字圆溜溜的,头都稍有些低,柔软的笔芯化成粉散落在数字周围。
“您通过心算就能把因数全部算出来吗?”
“我没有一个个去算,和你一样,只凭直觉。好,进入下一步骤。”
博士添上了符号。
<img src="../images/00036.gif" />
“你算算看,慢一点,不要紧。”
博士把铅笔递给了我。我在夹页广告的空白处进行笔算。因着他充满预感和饱含温情的语气,我得以避免产生正在接受考试的糟糕情绪。相反地,我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认为摆脱刚才所陷的困境、导出正确答案,非我莫属。
为了确定没有算错,我前后检查了三遍。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山,夜晚即将来临。间或传来水从水槽里洗了一半的餐具上滴落的声音。博士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运算。“我算好了。”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00611350.gif" />
“正确。你看,来看这一串精彩的数字,220的因数之和是284,284的因数之和是220。它们是友好数,这可是为数不多的组合啊。就算是费马和笛卡儿,也都分别只发现过一对。它们是经由上帝的安排而结合的数字。很美不是吗?你的生日和我手腕上刻的数字,竟然是用如此美妙的链子联结在一起的。”
我们的视线落在普通之极的广告纸上,久久不曾移开。就像把一闪一闪的星星连接起来在夜空描绘出星座一样,博士写的数字和我写的数字,形成一股没有阻滞的细流,我和博士用目光追逐着它进入循环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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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濑户内海:位于西日本的内海,周围为本州、四国和九州,风光明媚,岛屿众多。
(2)红罗宾:观赏性植物红叶石楠的常见品种之一,蔷薇科石楠属,常绿小乔木,新叶呈亮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