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不清楚这是否与他的数学才能有关。首先一个是,他能将语句瞬间倒着念出来。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当时平方根正为了语文作业中的回文造句而快要抓破头皮。
“把话反过来念,意思当然会丢啰。什么‘火烧竹林竹烧火’(1),到底谁会说这种话嘛!再说竹林起火烧毁的场景我见都没见过。对吧,博士?”
“过见没都见我景场的毁烧火起林竹。”博士喃喃念道。
“你说什么呀,博士?”
“士博呀么什说你。”
“嘿,嘿,你怎么了?”
“了么怎你嘿嘿。”
“不好了,妈妈,博士的脑袋不正常了!”平方根慌了,忙向我求助。
“平方根说得没错,如果把句子反过来念,所有人的脑袋都要不正常了。”博士一脸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们问他怎么会这种绝技的,但似乎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既没经过长期训练,也并没下过一番苦功,几乎是无意识当中就会了。长久以来,他似乎一直认为这是人人普遍具备的能力。
“怎么可能?我的话,就三个字的词颠倒过来念都能念错。您这可是吉尼斯纪录级别的绝活啊!您还能参加世界奇人秀表演呢。”
“呢演表秀人奇界世加参能还您。”
博士并没流露一丝喜悦之情。他一害羞,越发下意识地倒念如流。有一点我们很清楚,那就是,他并非先将句子在脑中加以形象化,再看着那形象倒着念出来。关键问题在于节奏,只像发挥绝对音感那样依靠耳朵抓住句子的节奏,然后再使句子倒转就算不了什么了。
“譬如……”博士说道,“就算是数学的灵感,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有算式在脑海浮现。最先跳出来的是数学上的形象,即使轮廓很抽象,也能让你明确地感觉到有触感的形象。可能跟这比较相像吧。”
“嘿,我们再来做做试验好吗?”平方根这时早把作业忘到脑后去了,整个人完全被博士的绝技吸引住了。“来了,第一个问题,嗯……阪神虎队。”
“队虎神阪。”
“广播体操。”
“操体播广。”
“今天学校中饭吃鸡排。”
“排鸡吃饭中校学天今。”
“友好数。”
“数好友。”
“我在动物园画了犰狳的写生画。”
“画生写的狳犰了画园物动在我。”
“江夏丰。”
“丰夏江。”
“江夏一倒过来念,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差劲的投手呢。”
平方根和我交替提出问题。起先我们还在笔记本上记下来,然后一一确认他倒念得是否正确,一旦明白了他绝对不会犯错,便中途嫌烦起来,放弃了检查。我们问题一出口,他当即导出正确答案,没有一秒的犹豫。
“厉害!太厉害啦!博士,你应该向大家多多炫耀才对呀!明明会这么厉害的绝活,还一直瞒着我们,真狡猾!”
“炫耀?别开玩笑了,平方根。这怎么能拿来炫耀呢?就凭把江夏丰念成丰夏江?”
“能的、能的。你绝对能叫全世界的人大吃一惊,叫他们为你兴奋,叫他们哈哈大笑。”
博士害羞了似的低下头去,小声说道:“谢谢。”接着把手掌平放到平方根平平的头顶,其形状最适合用来接纳人手的头顶,说,“我的能力对世上的人们来说毫无用处。谁也不会对我的绝活感兴趣。可只要得到平方根你一个人的赞美,我就心满意足了。”
博士替平方根想出的回文作业是“冷冻厕所”(2)。
博士的另一个才能是比谁都更早发现黄昏第一颗星。他使我想到,在即将迎接夜晚的世界中,恐怕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敏感地发现第一颗星了。
“啊!”
在说傍晚还为时太早、太阳仍在天空正中普照大地的时分,安乐椅上的博士便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叹息。我想那反正不是梦呓就是自言自语,也就没应声。
“啊!”博士又以同样的腔调短叹一声,然后哆哆嗦嗦地抬起一只手,指着窗玻璃对面的天空说,“第一颗星。”
听他语气不像是有意想对某个人讲,但既然他特意伸手指出来了,我也就暂停厨房的工作,把目光投向他所指的前方。但是,那里就只有无尽的天空。
可能是数学幻想吧,我在心里嘟哝道。不料,他像是听见了我心底的声音似的作出回应道:“瞧,就在那边!”
他的食指布满皱纹,起了肉刺,指甲底下积着污垢。我眨一眨眼,定睛凝神望过去,可除了一小片云之外其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现在离星星出来的时间是不是还太早了点啊?”我赔着小心表明看法。
“夜晚的准备已经开始了,因为第一颗星已经升空。”博士顾不得理睬我,说完自己想说的便放下手臂,再次闭目养神。
我不明白手指第一颗星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也许他要借此松弛疲惫的神经,也许仅仅是他的一个习惯。平常连眼前摆着几盘菜都看不大清楚的他,怎么能够这么早就发现第一颗星呢?我更是不明白了。
但不管怎样,他确实用他苍老的手指指向辽阔天空中的一点,将意义赋予其他任何人均无法辨识的独一无二的一点。
平方根的伤口顺利地复原了,可他的闷闷不乐却迟迟不见好转。和博士在一起时他表现得跟平常一样天真无邪,一旦和我两人独处,马上就不爱说话了,只会态度生硬地回应你一两声。绷带已经失去了最初闪闪亮的白,彻底脏了。
“对不起!”我在他面前端端正正坐好,低头道歉,“是妈妈不对。哪怕有一瞬间不信任博士,是人就应该感到羞愧。妈妈向你道歉。妈妈会反省。”
本以为他还是会对我不理不睬,哪知道他出乎意料地乖乖转过身子来对着我,端正坐姿后,低着头一边扯弄着绷带的结扣一边说道:“嗯,知道了。我们和好吧。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忘记受伤那天的事情的。”
接着我们握了握手。
仅仅缝了两针的那道伤痕,在平方根长大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依然没有消退。它刻印在他左手大拇指和食指的中间,仿佛是为了替博士那天如何担心平方根做证,也像是遵守着平方根和我的约定,成为他从来不曾忘记博士的佐证。
一天,在整理书房的书架时,我在最下面一层发现了被一堆数学书压扁了的一只饼干盒。
我轻轻地打开了锈迹斑斑的盒盖。本来已准备好看到长满霉菌的糕点,没想到里面是棒球卡。
估计起码有一百张以上。边长40厘米左右四四方方的盒子里,满满登登不留一丝缝隙地塞满了卡片,想插根手指进去抽一张出来都难。
很明显,这些收藏品得到主人何等的珍视。一张一张包在透明塑料套里,没有一抹指纹,边角没有磨损、没有折痕,更不见一张倒放。它们被按照球场位置分类,用标有“投手”“二垒手”“左外场手”等的厚纸隔开,在各类中又以名字的假名顺序整齐排列;并且一张不差全部是阪神球员。随便抽出哪张来都无一例外崭崭新,跟新卡没分别,使人不禁联想到再如何一板一眼的图书馆管理员,恐怕也难以完成如此完整的卡片分类工作。
但是再怎么说几乎像新卡似的簇簇新,内容上毫无疑问已经过时,照片也是黑白远远多过彩色的。“垒间飞燕吉田义男”“独创沙特佩克投法村山实”之类,我也还有所了解,可轮到“七色魔球若林忠志”“豪迈无比景浦将”之类,我就要举手投降了。
唯独一人——唯有江夏丰受到特别对待。唯有他不是依照球场位置归类,而是用一张写着“江夏丰”的厚纸隔出一角来珍藏。
而且透明塑料套也和其他球员的不一样,不是薄膜,而是仿佛意欲抵御外界所有刺激的坚硬的塑料壳,能让人感觉到他的意志之坚决:一旦收入壳中便绝不容许手指的油脂弄脏它们。
同样是江夏,这里面收集了他各色各样的赛场英姿。这里没有我熟悉的挺着大肚腩的模样,清一色精瘦的身形,自然,每张都穿着阪神的队服。
1948年5月15日生于奈良县,左投左打,身高179厘米,体重90公斤。1967年以新人选拔赛第一名的成绩从大阪学院(附属)高中加入阪神效力。翌年打破美国职棒大联盟洛杉矶道奇队桑迪·科菲保持的单季382支的纪录,创下单季401支夺三振的世界新纪录。在1971年的明星赛(西宫(3))上令9人连续三击不中(其中8人击空)。1973年完成无安打无得分比赛。不世出的天才左投。孤高豪腕左撇子投手……卡片背面用细小的字写着江夏丰的生平简介以及战绩纪录等。手套放在膝上,专心等待投球信号的江夏。棒球即将脱手而出那一瞬间的江夏。挥左臂的同时瞪眼注视接手手套的江夏。叉腿站立在投手板上的江夏。他的队服上缝着完全数28。
我把卡片放回原位,和开启的时候一样,轻轻地合上了盒盖。
书架里面接着现身的是一大捆落满灰尘的大号笔记本。从纸张和墨水的变色程度来看,其年代之久远似乎不输给棒球卡。长年承受着书本的重压,终于经受不住了,捆着约莫三十本本子的绳子松了,封面翻卷了上来。
翻啊翻,翻了又翻,眼前所见的净是数字、符号和拉丁字母。突然,某些可疑的几何图案现出身形,紧接着歪歪扭扭的曲线及图表之类跟着露面。我马上看出是博士写的笔记。虽然笔迹比现在显得年轻、有气势,但4还是像松散的半个蝴蝶结,5还是身体前倾,险些摔倒的模样。
我之所以明知偷看雇主的无论任何物事均是一名保姆最可耻的行为,却还是忍不住翻看了这些笔记本,因为它们异常的美丽。尽管上面的算式不顾网格线的限制,随心所欲地伸向各个方向,而且算式之间并拢了又分开,中间散落着箭头、<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00614Y1.jpg" />、∑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符号,到处涂改得乱七八糟,还被虫蛀了,可就是美丽得使人动容。
其中含义我自然看不懂。隐藏于纸页间的谜,我连分享一丝半缕的资格也没有。尽管如此,我仍旧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地凝望着这些笔记本。
里面是否记录着博士曾经说起的阿廷猜想的证明过程呢?无疑肯定有他最擅长的有关素数的考察。或许有他获得校长奖No.284的论文的草稿……从这里面,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感受到了许许多多:从铅笔字的笔锋我感受到热情,从叉叉感受到焦虑,从用力划出的两条下划线感受到信心十足。而充斥于纸页间的这些算式,则引领着我步向世界的尽头。
再稍微仔细些看下去,就发现纸页的角落上多处潦草地写着我也能看得懂的文字,诸如“解的定义体,需再推敲”“半稳定状态的缺陷”“新推导无效”“来不来得及?”“14:00图书馆前,与N”等等。
尽管这条那条的都写得潦草得很,似乎有一半混进算式中去了,但却远比别在西装上的便条充满生命力。我所不了解的博士曾埋首其中孜孜以求。
下午2点在图书馆门前发生了什么事呢?N又是谁?我不禁向上苍祈求,但愿这个约会曾带给博士幸福的感觉。
我抚摸着纸页,感觉碰触到了写下算式的博士的指尖。算式们相互联结,形成一条铁索,长长地垂落到我脚边。我顺着铁索一段一段往下爬,风景消失了,光照不到了,连声音也听不见了,但我不惧也不怕,因为我十分明白,博士所指示的路标具有永远的正确性,不容任何东西侵蚀。
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地面,是被一个更加深奥的世界所支撑着,使我惊叹不已。前往那里,除了摸索着数字的铁索慢慢前进外再没有别的办法,语言在此处失去了意义,不久终将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往深处缒,还是在朝着高处攀爬;唯一清楚的一点,是铁索的前端连接着真理。
我翻开最后一本的最后一页。不意铁索到此中断,我被迫停留在黑暗中。只需再向前迈几步,所要追求的东西或许随即便会出现,但无论我再怎样定睛凝视,下一个可供站稳脚步的数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抱歉,麻烦你——”博士呼唤我的声音从盥洗台那边传过来,“抱歉,你这么忙还要麻烦你……”
“来了!”我把所有一切收归原位,接着朗声应道。
5月的发薪日,我买了三张阪神的球赛票。比赛日期定在6月2日,对手是广岛。阪神虎远征我们住的小镇,每年大约就两回,错过这一天,机会暂时就不用指望了。
我至今没带平方根去看过棒球赛。细想想,他也就跟外婆去过一回动物园,后来就连博物馆和电影院都没走进去过。打从他出生以来,我一门心思就惦记着省钱,一直忘了母子俩同乐的从容心态。
看见饼干盒里装的棒球卡,我突然想,一个是身患重病、整日在数字世界里探索的老人,一个是自打懂事起便每晚只知道等待母亲回家的少年,就带他们去看一天棒球比赛,应该不算什么罪过。
老实说,三张内场座席票的价钱还是令我心疼的。再加上治伤花的医疗费就更让人肉痛了。但是,金钱以后多少都挣得回来,老人与少年一起观赏棒球比赛的时间却恐怕所剩不多了。更何况,假如请博士实地观看之前只在卡片世界里想象的一切,比如被汗水浸透的条纹队服、被欢呼声淹没的本垒球,以及被棒球鞋踢起的投手土墩的泥土等等,照理将成为超出保姆任务范围的一份特殊礼物,即便届时那里没有江夏的身影。
连我自己都认为这主意棒极,不料平方根的反应却和我猜想的相反,显得消极。
“他可能会说不想去……”平方根嘟嘟哝哝道,“别忘了博士讨厌热闹的地方呀。”
他的判断正中要害。连带他出来到理发店都要大费周折,更别提棒球场这种跟博士所爱的宁静毫不相干的地方了。
“而且,怎么跟他约也是个问题,博士他根本没法做心理准备的。”关于博士,他总能发挥惊人的洞察力。
“……心理准备,对啊……”
“对博士来说,任何事情都是突然发生的,事先没法制订计划。每天他都不得不比我们紧张好几倍。突然砸下来这么起大事件,他要休克死掉的。”
“那还不至于。啊,对了,把票别在西装上给他怎么样?”
“我认为没什么效果。”平方根摇摇头。“妈妈,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全身的便条派过什么用场吗?”
“也对。虽然他每天早上要根据别在袖口的那张脸来确认妈妈的身份。”
“就凭那张像幼儿园小朋友画的画,连是我还是妈妈都分不清。”
“他肯定是数学厉害,画画不行吧。”
“看到博士拿磨秃了的铅笔写好便条贴到身上的时候,我老是忍不住想哭。”
“为什么呢?”
“你不觉得他看起来很寂寞吗?”平方根故意用一种怄气的口吻说道。
我反驳不了,默默地点点头。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平方根把腔调一变,竖起食指说,“博士知道的那个时代的阪神虎球员,谁都不可能出场。他们全都退役了。”
他说的一点不错。假如收集棒球卡时候的那些球员一个也没出场,博士肯定大感困惑,而且大失所望。再说队服的式样如今也变了。球场可不像数学定理那般安静,会有醉汉,还会有人起哄闹事。没错,平方根担心的事情每样都很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