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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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知道了。你的意见完全理解,可是妈妈已经买好三张票了,不只给博士的一张,你的也在这儿呢。博士去不去的问题暂时先放到一边,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好吗?阪神虎的比赛你想不想去看呢?”

可能想装装小小男子汉的派头吧,只见他低下头去,还把身体扭来扭去,可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的狂喜,围着我又跑又跳起来。

“我要看,不管谁说什么都要看!我要去!绝对要去!”

平方根跑跳个没完,最后扑上来抱住我的脖子说:“谢谢妈妈!”

6月2日当天,最令人担心的天气也好得呱呱叫。我们乘上4点50分的公交车出发了。

距离太阳落山还有段时间,天空依旧亮光充足。我们看见公交车上有好几个像是和我们一样奔向球场的乘客。

平方根带上了跟朋友借的喇叭筒,脑袋上当然扣着阪神虎的帽子,几乎每隔十分钟就要问我是不是真的带好票了。我一手拎着放了三明治的篮子,一手提着灌了红茶的茶壶,平方根问票问得实在是太频繁了,弄得我也不敢确定了,时不时伸手进裙子口袋摸摸看票子是否安然无恙。

博士的打扮同往常一模一样:别满便条的西装、发霉的皮鞋,胸兜里插着铅笔。一直到公交车停靠在球场所在的运动公园前面,他都和在理发店的时候一样,使了狠劲紧紧抓住座位的扶手不放。

我告诉博士想邀请他观看棒球赛,正好是在公交发车前80分钟,即3点30分。这时候平方根也放学回来了,我们母子俩尽可能装出不经意的样子提起了话头。博士最初似乎不太能够理解我们所说的意思。令人无法置信的是,博士居然不知道职业棒球比赛是在全国各地的球场举行,想看的话只要付钱就谁都能观战。再一想,他连能用收音机收听棒球比赛都还是最近刚刚知晓,所以或许也难怪。对他而言,棒球仅仅只存在于报纸体育版刊登的数字纪录和棒球卡中。

“你是叫我去那里?”博士陷入了沉思。

“当然没有命令您的意思。是想邀请您,问您愿不愿意和我们一块儿去。”

“嗯——去棒球场……乘公交车……”

思考是博士的强项,就这样听任他想下去,恐怕他要慢悠悠地思考到比赛结束。

“能见到江夏吧?”

冷不防给戳中痛处,我们顿时一愣,紧接着马上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由平方根来回答他说:“很遗憾,江夏前天在甲子园对抗巨人军的时候是先发,所以今天的比赛他当候补。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嗯,确实很遗憾啊。那么,江夏赢了吗?”

“赢了!是本季第七场赢球。”

1992年那个时候,后背号码绣着28的是中田良弘投手,由于肩膀受伤,基本见不到他出现在投手板上。很难断定,后背号码是28的球员不出场,对我们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假如中田不是投手,即便是博士,也要起疑心吧?可假如他单单只在远处的投手练习区练习投球,那说不定还有可能蒙骗一个老人的眼睛。他从没见过活动的江夏,照理连投球姿势也不可能知道。不过,假如中田不巧又站到投手板上来了呢?这下肯定蒙混不过去,博士受到的刺激也将是不可估量的。因为中田和江夏不同,他是右投。既然这样,28这个后背号码一开始就不出现,是否就能让事情好办很多呢?

“去吧,去吧,和博士一起看会更开心的。”

平方根的这句话起了决定性作用,博士终于答应外出了。

一从公交车上下来,博士立刻将双手紧握的对象从座椅扶手换成了平方根的手。进了运动公园从门口走到球场的一路上也好,挤在人群中走过混凝土通道的时候也好,两人都几乎一言不发。博士由于被带到一个同平常生活相差实在太远的地方而惊魂不定,平方根则因为能够观看渴盼已久的阪神虎的球赛而兴奋莫名,两人似乎因此遗忘了语言,光知道睁大了眼睛朝四下里东张西望。

“您还好吗?”

我偶尔关心一句,博士便默默地点点头,同时每回又重新握紧了平方根的手。

当登上通向三垒一侧特别内场座席的最后一级台阶的那一瞬间,我们同时发出一声惊叹。但见豁然开朗的视野前方,赫然出现了黑黑的柔软的棒球场、尚未印上任何人的足迹的垒位、笔直延伸的白线,还有经过一番仔细整修的宽阔的草坪。薄暮的天空近在头顶,仿佛伸手可及似的。就在这时,照明灯就像盼着我们到来似的啪一声亮了,沐浴着混合光的球场霎时间成了从天而降的宇宙飞船。

到底博士对6月2日的广岛阪神对抗赛有什么感觉,看得可开心?多年以后,当我和平方根偶尔碰巧谈起那一个特别的日子的时候,母子俩对于博士是否由衷地喜欢上了现场棒球赛这一点都没把握。当想到我们有可能只是多管闲事,把好好一个善良的病人折磨得精疲力竭,我们也常常感到追悔莫及。

不过,三个人共同拥有的那一幅幅小小的风景却至今不曾褪色,相反,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愈加鲜亮地浮现出来,温暖着我们的心怀。不舒服的靠背开裂的座椅,扒住铁丝网由始至终不停呼喊着“龟山”的男子,芥末放太多的鸡蛋三明治,流星般划过球场上空的飞机的灯……我们总要乐此不疲地一一回忆起所有这一切,总是那样感慨满怀。每当谈起棒球场的回忆,我们总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博士此刻就在身边。

其中最让我们感到暖意融融的,是博士暗恋卖果汁的小姐的那个小插曲。那天,第二局攻击才结束,平方根便早早地吃光了所有三明治,开始吵着要喝果汁。我刚要伸手招呼售货小姐,博士却拦住我的手,说了一声“不行”。我问他“为什么”,他却默不作答。我刚准备向第二个经过的售货小姐示意,博士再次发出一声“不行”。听他口气认真得一点也不含糊,我还以为他是出于果汁对孩子身体健康有害的理由,才不准平方根喝的。

“将就着喝家里带的红茶吧。”我建议说。

“我不要,太苦了。”

“那我去小卖部买瓶牛奶过来。”

“我又不是小孩子。而且球场上怎么可能有牛奶卖呢。用大大的纸杯子咕嘟咕嘟地喝果汁,那才叫球场规则嘛!”

小孩有小孩的梦想。无奈,我同博士打起了商量:“就一杯,您就准他喝一杯吧,好吗?”

博士还是一副极其认真的表情,他将脸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要买果汁的话,跟那个姑娘买。”

博士所指的是正沿着对面通道往上走的一位售货小姐。

“为什么?跟谁买不都一样吗?”

任凭我再怎么问,他就是不肯说明缘由。直到平方根喉咙渴得受不了了,狠狠责备了他一通,他这才坦白说道:“因为那边的那个姑娘好像最可爱。”

博士的审美眼光没出错,粗粗环视一圈,那姑娘的确最漂亮,脸上始终保持着最招人喜欢的笑容。

就因为这缘故,我们生怕错过那姑娘走近这边的时机,注意力都被从球场吸引到观众席上去了,连公布第三局战况,阪神虎因接连打出4支安打而加分的场面都没留神看仔细。当期待的姑娘好容易走到最近的下面那条通道,博士喊了一声“这边”,迅速地举起手来,为平方根买了果汁。尽管他递硬币的手在颤抖,尽管他满身覆盖着便条,姑娘的笑容却不见一丝阴影。就只有平方根一个人在那里抱怨说:真搞不懂,买一杯果汁也非得磨磨蹭蹭个老半天!不过,接下来的时间里,只要那姑娘一靠近,没等平方根要,博士就自作主张先后给他买了爆米花、冰激凌以及第二杯果汁等,平方根的心情因此很快多云转晴。

尽管表现出了上述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面,可博士到底仍旧是一位数学家,这一点不会变,他在环顾球场时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内场为边长27.43米的正方形。”当发现自己和平方根的座位号码分别为7-14与7-15时,他竟忘了落座,围绕这两个数字就说开了:“714是贝比·鲁斯在1935年创下的累计本垒打纪录。1974年4月8日,汉克·阿伦打破这个纪录,他从道奇的阿尔·当宁手里打出了第715支本垒打。714与715的乘积等于最初7个素数之积。

714×715=2×3×5×7×11×13×17=510510

还有,714的质因数之和与715的质因数之和相等。

714=2×3×7×17

715=5×11×13

2+3+7+17=5+11+13=29

“拥有这种性质的连续整数数对非常罕见,20000以内仅有26对。称为卢斯阿伦数对。和素数一样,数字越大分布也越稀疏。最小的是5和6。关于它是否存在无穷的证明相当艰难。但是这里最重要的是,我坐7-14,平方根坐7-15。绝对不能倒过来。老的纪录要由新人来打破,世事道理本该如此。你不这样认为吗?”

“嗯,明白明白。快看快看,那是新庄!”

连平时全神贯注听博士讲课的平方根,此时到底也心不在焉,一副对自己的座位号码是多少号根本无所谓的样子。

结果在比赛期间,博士有事没事就把他擅长的数字拿出来。可见他的确万分紧张。他似乎不愿输给周遭的喧噪,音调逐渐拔高,以致我们仨明显地有别于周围的阪神虎球迷。当播音员报出先出场投手中込的名字,中込在欢呼声中走向投手板时,博士立刻报出一串数字:“投手板高10英寸,25.4厘米,从投手板到本垒共6英尺,每隔一英尺地面便下降1英寸。”

当他注意到广岛球员阵容中从一号到七号均为左手击球员,就说:“左对左击球率为0.2568,右对右为0.2649。”

当阪神被广岛的西田偷垒成功,众球迷正在咂嘴叹气时,他发表他的计算结果道:“投手从开始挥臂到正式把球投出去需要0.8秒。球到达接手手套,按现在这个曲线球算,是0.6秒。前后总共过去1.4秒。跑垒员跑的距离,减去离垒部分,是24米。跑垒员的50米速度……到达二垒需要……因此要想劫杀跑垒员,接手所剩的时间就是1.9秒。”

值得庆幸的是,坐在我们左手的一群人始终贯彻明智的不关心态度,右手的一个大叔则会插嘴说些绝妙的话语来帮忙缓和气氛,如:

“你比那些蹩脚的解说员经验老到多啦。”

“你啊,会是个了不起的公式记录员。”

“顺便帮着给算算阪神的制胜魔法吧!”

想来大叔不可能完全理解这些计算过程,可他还是利用奚落广岛球员的空当,诚恳地倾听博士讲解,博士的计算大概因而得以避免成为单纯的幻想,能够带给周围人哪怕一点点确实是有理论依据的印象吧。除此以外,大叔甚至还分了一些带壳花生给我们。

阪神虎旗开得胜,第一局凭借和田与久慈的安打抢先得分,接着第二局更是凭借5支安打再加4分。天黑后有了凉意,我又是给平方根套上牛仔外套,又是给博士递裹膝毯,又是拿手巾擦手,还没忙定,分数就噌噌噌上去了,快得我目瞪口呆。平方根兴高采烈大吹喇叭筒,博士则单手捏着三明治,笨拙地鼓掌。

博士看比赛看得着了迷,球的一点点走向都能叫他或感叹或点头或皱眉。有时候,他也会偷偷瞧瞧前排人的便当,或者抬头望望白杨树梢挂着的月亮。

三垒一侧的阪神球迷比广岛球迷更张扬,这边黄色面积更大,精神也更振奋。也难怪,广岛遭到中込封杀,一直没机会得分,比赛运欠佳,球迷想呐喊也呐喊不起来。

中込只要投出一个好球,球场便欢声雷动。得分时更不得了,人们的狂喜形成旋涡席卷了整个球场。看到这么多的人同时欢呼雀跃,还是生平头一遭。就连几乎只会朝我表露不是正在思考就是因思绪被打断而大为光火这两种表情的博士,也开心得很,尽管表达方式比较含蓄,但他确确实实成了欢喜旋涡的一员。

而说到比当时在场所有人的欢喜方式都更特别的,要数那个扒住铁丝网的龟山迷了。这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在工作服外面套了龟山的队服,腰上挂着便携式收音机,十根手指缠在铁丝网上,看样子总之是片刻也不愿松开了。轮到广岛进攻,他的眼睛就紧跟着左外场手龟山转;龟山只要一出现在下一击球员准备区,他就开始兴奋;龟山站在击球员区期间他就一个劲地呼喊龟山的名字——呼喊中时而带着激励的味道,时而又变成哀求;同时把脸使劲地往铁丝网上压,也不管额头会留下印子,看样子极其渴望接近龟山本人,哪怕1毫米也好。他不会奚落对方球员,就算龟山无功而返,他也不发牢骚甚至从不叹息一声,他嘴里一个劲地发出的唯有一个词——“龟山”。这一个词里倾注了他灵魂的全部。

所以当龟山击出适时安打的时候,大伙都担心他这下要昏厥过去,事实上,坐在他身后的某个人已经下意识做好准备要托住他的后背了。打出的球以无比的气势穿过各垒之间,滑过草坪上方,追球的外场手们早已成了小小黑影,唯有龟山击出的这个球沐浴着混合光的祝福。青年鼓足全身的气息发出呼喊,简直撕心裂肺,之后依然不断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浑身乱扭乱动,摇乱了头发。接下来的帕乔雷克明明早已站在击球员区,他却还是久久无法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和他相比,博士的助威方式不知中规中矩多少呢。

对于自己收集的棒球卡上的球员一个也未见到这一点,博士并没怎么表现出介意。他似乎一直忙于思考如何将自己存储起来的有关棒球规则以及纪录等的知识,同现实中的比赛相结合,以致顾不上一一去考证球员的名字。

“那个小袋子里装着什么?”

“那叫松香粉袋,装着松香,防滑用的。”

“为什么每个接手都要朝一垒跑呢?”

“为了接应呗。这样就算球飞歪了也能及时接住。”

“长凳上好像夹了个球迷嘛……”

“不对,我想那是外籍球员的翻译吧。”

只要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博士都会老老实实问平方根。假如是有关时速150千米的球产生的动能,以及球的温度和飞行距离之间的关系,无论多少他都能够解释清楚,但他却不知道松香粉袋。虽然牵在一起的手松开了,可博士仍旧依赖着平方根。他谈数字,问平方根问题,从可爱的姑娘手里买东西,把花生放进嘴里,并且抽空不知多少次地朝投手练习区投去注视的目光。果然,28不在。

比赛进展迅速,阪神以6比0一路领先。每打一局,中込的投球都比胜负更受关注,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直到第8局结束,中込还是没放对方打一支安打。

阪神虎明明胜利在望,三垒一侧的空气却一点点地变得越来越沉重。一旦阪神进攻完毕转为防守,仿佛面临痛苦难耐的苦修似的叹息便此起彼伏。假如阪神连续得分倒还轻松快活,可自从在前三局获得6分以后便一直零分前进,不得不陷入集中精力防守的僵局。

第九局下半场,当中込离开长凳走向投手板时,不知是谁冲他背影发出一声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的呻吟——

“还有三个人……”

这是大家最不愿听到的话。顿时,看客们内心的挣扎沙沙、沙沙地笼罩了观众席。就只有博士,回应了那个不知是谁的呻吟,他说:“完成无安打无失分比赛的概率为0.18%。”

广岛换下第一号击球员,替换上来一名姓名闻所未闻的球员,但没有一个人有空分心去注意一个击球员。中込投出了第一球。

球棒挥起,球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飞上夜空,就像博士陈旧的大号笔记本上画的那些抛物线。球比月亮更白,比星星更美,漂浮在群青色夜空的顶点——看客们齐刷刷神情恍惚地仰望着那一点。

就在球开始下落的那一瞬间,人们猛然醒悟,这一击击得并不优雅。但球速眼看着增加阻止无望,球拉着风呼啸,散发着经过漫长旅途从宇宙落下的东西那样灼热的热气。

不知哪里发出一声尖叫:

“危险!”

博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见球掠过平方根的膝盖,碰到他脚下的混凝土,再一个高高的反弹,飞到他背后去了。

博士掩盖住了平方根。他竭力伸长了脖颈和双手,显示出绝对必须保护这名弱小儿童免受伤害的坚定决心,用全身包裹住了平方根。

球飞走后,两人依然久久地一动不动。不过是因为博士不松开身体,平方根即使想恢复原先的坐姿也恢复不了。

“各位观众,请大家千万千万要注意界外球。”球场广播里说道。

“我想,已经没事了……”

我出声提醒博士,从博士手中滑落的花生壳撒了一地。

“硬球重141.7克……假设从距离地面15米的高处落下……变成重12.1千克的铁球……撞击力增强至85.39倍……”

博士的喃喃自语声再度传来。他和平方根的靠背上分别刻着714与715。就如同我和博士通过220与284联系在一起一样,他们也凭借共享特殊奥秘的数字而产生了联系,这联系紧密得任谁也无法解开。

蓦地,观众席一阵骚动,只见中込的第二球飞到了照明灯前面,最终滚到了草坪上。

“龟山!”铁丝网青年又大喊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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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句日文原文作“たけやぶやけた”。

(2)此处日文原作“冷凍トイレ”,读作“れいとうといれ”。

(3)西宫:口本城市名,位于兵库县东南部,濒临大阪湾,原为西宫神社的门前町,是江户时代著名的酿酒地,市内有甲子园棒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