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蹙眉思索一阵,仍没轻易松口,反是追问起来:“为何置金银赏赐不顾,反要寻求放籍?”
陆羽慢慢说道:“当初太子殿下调来的三名工匠中,其中一人名叫赵三,他心灵手巧,最擅精打细造,陛下手中这望远镜的镜片,便出自赵三之手。”
“这赵三其实很早之前就跟随陛下,但他不善言辞,不会曲意奉承,因此在大明开国后,他只得了些许银钱赏赐,而更倒霉的是,他因这工匠身份,被划入匠籍,此后更是因此受尽苦楚。”
明明开国有功,却在建国后受尽苦楚,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朱元璋听得眉头紧蹙,问道:“他究竟受了何等苦楚?这又与匠籍有何关联?”
闻言,陆羽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赵三有三个儿子,现如今都已长大成人,最大的那个,甚至已近三十,可却娶不上婆娘,眼见他赵家就要绝后了,所以在听我说,陛下可能会给予他赏赐时,他让我帮忙说,他不想要其他赏赐,只求能放归民籍,否则对不起列祖列宗。”
朱标听得满脸迷惑,抢话问道:“这赵三能打制出如此精良的望远镜,技艺之高令人瞠目,为何他的三个儿子娶不到妻呢?”
毕竟在这个时代,有一门手艺活的人都是香饽饽,赵三这情况,按理说,应该是媒人踏破门槛,而不是他的三个儿子都娶不到媳妇。
陆羽苦笑着说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匠籍地位低下,一入匠籍,子子孙孙都都是匠籍,不但要免费替朝廷干活,领着微薄薪俸,甚至常有领不到俸禄之时,朝廷但有匠造之事,抑或是哪个达官贵人想要建屋盖房,他们就得乖乖出工,毫无人生自由可言。”
“莫说是寻常百姓,就连他们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因此,寻常好人家的女儿,绝不肯嫁入匠籍,即使那些放良的青楼女子,也大都不愿意,这匠籍就如同奴籍呀!”
朱标惊得目瞪口呆,怔怔说不出话来。
朱元璋所设立的户籍制度,初衷是让百姓各司其职,稳固社会阶层,不再出现造反谋逆之事,说到底,还是为了他老朱家江山永固。
这套制度在刚建国时确实有其益处,毕竟刚经过元末乱世,所有人都只图安定活命,都能安分守己。
可时间一长,随着百姓安身立命,图谋更多发展时,这套稳固不变的户籍制度,反显得落伍过时了。
阶级、工种的固化,势必会滋生腐败、落后,导致各行各业都大受其弊。
就拿占比最多的军籍来说,朱元璋曾说过,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他的卫所制度本意是让军户以军田当做俸禄,而他当初也的确是靠着这军户制度,打下了大明江山。
可是朱元璋却没看到人性的贪婪,各种达官显贵,军官将领,乃至于领兵宦官都纷纷将手深入到了军屯的土地上,大片军田被侵占。
军户成了上级军官的佃农,甚至连佃农都不如,这也使得卫所制度彻底崩溃,后期甚至出现了几十个倭寇追着数千明军打的局面。
再比如,皇宫内的太医都是医户,子孙后代也都是太医,可很多人压根就没有学医天赋,最终凭户籍当上太医,后面大明有好几位皇帝都被这些太医给治死了,至于是有意还是医术不行,那就只能问问他们自己了。
总而言之,朱元璋的这套户籍制度不仅坑了百姓,也坑了自己的子孙,一摊死水是永远没有活力的,世袭罔替、故步自封的户籍制度,只会滋生腐败落后。
陆羽对这户籍制度有颇多不满,但他深知朱元璋固执难劝,绝不肯贸然放弃这套他引以为傲的御民制度,因此,借这赵三的事,他想着从匠籍入手,让朱元璋慢慢放开这个口子。
听完陆羽的讲述,朱元璋父子都沉默了。
朱天子脸色难看之极,紧蹙着眉头却不似思考神态,朱标则稍有怔忡,似一时难以接受。
愣了许久,朱标终于抬起头来,问道:“这些情况,朝臣们难道不知道吗?为何从未听人上奏谈及此事?”
陆羽冷哼一声,语气颇有嘲讽:“他们怎会不清楚,可文武百官本是既得利益者,又岂会做自掘坟墓的事?若是上奏言明此事,他们盖屋建房时,上哪寻这些免费的劳苦力?若是取消了匠籍,那工部和将作监又能剥削谁呢?”
匠籍如此凄惨,这本是世人皆知的事,文武百官清楚,甚至朱元璋本人可能也知道,但身为既得利益者,他们都从这阶级固化中享受了好处,又怎会有动力改变现状?
至于那些工匠……
整个大明有多少人,只是区区几个工匠罢了。
当然,这些心思只留在陆羽心中,他无意说出来招惹朱元璋不悦。
听到这里,朱标也不再往下问了,他神情落寞,沉寂了片刻,终是抬眼望向朱元璋道:“父皇,赵三之苦全源于匠籍,恳请父皇废除匠籍,还天下工匠们自由!”
朱元璋没有答话,仍只低头思虑,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深吸口气,似已作出决断。
朱标本以为他会点头答应,心下大喜。
却没想,朱元璋却是摇头,沉声道:“废除匠籍倒是简单,可废除之后呢?工部和将作监该怎么办?若世人都不愿意从事匠造之事,那我大明天下诸多工事,又有谁来承担?匠籍制度对于工匠虽然有些残忍,但在一定程度上也保证了工匠技艺的传承。”
一连串的问题,逼得朱标哑口无言,面如死灰。
朱元璋再叹口气,语重心长道:“标儿,你是太子,是储君,是国之未来,你要做的,不仅仅是发现问题,更要学会解决问题,倘若你有办法解决这些后患,那咱便答应你废除匠籍。”
朱标似见到希望,却又碍于无法回答朱元璋的问题,一时陷入泥潭难以自拔,他抿唇深思,脸色晦暗,久久不见神采。
朱元璋继续道:“这是对你的一次考验,你须得独立思考,万勿求教于他人。”说着,他又深深剜了陆羽一眼,算作对他的警告。
“儿臣领命!”朱标连忙拱手道。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作为一名君王,须得有自己的主意,莫要偏信旁人,否则永远受制于人!”说罢,他不给朱标再答话的机会,挥了挥手道:“你先退下吧,好好将这些问题想清楚。”
朱标显然也无意逗留,拱起手立马告退。
大殿中,又只剩君臣二人。
气氛有些压抑,陆羽也待得不大自在,有意告退,可看朱元璋这样子似还有话要说,只好犹豫踌躇。
朱元璋负手走回窗边,幽幽望着窗外风光,深吸口气,他终是缓声开口:“陆羽,你所提匠籍之事,咱也知晓一些,你的顾虑确有其理,可咱也有咱的考量。”
他这意思很明显,自己是不会轻易作出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