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慢时间机器(1 / 2)

时间不存在 刘宇昆 等 8384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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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恩·沃森

译者:冯蔚骁 | 罗妍莉

<h3>1990年</h3>

超慢时间机器——方便起见简写为慢时机[1]——首次出现的时间恰好是1985年12月1日的正午,就在国家物理实验室里一个空着的地方。它发出一声巨响,飙起一阵狂风,宣告自己的到来。当时,开尔文博士恰好看向它出现的方向,据他转述,慢时机并非一下子突然出现,而是从最初的一个点飞快地膨胀而成,想必这倒可以解释为什么慢时机挤压出房间里的空气时,并没有造成毁灭性的爆炸。随后,开尔文断定他看到的实际上是慢时机的内爆。毕竟,门因为受到空气急剧流动而产生的内吸力而闭锁了,而不是向外弹开。不过这是个让人极其迷惑的时刻,而且这种困惑持续了下去,因为慢时机里面的乘客(仅仅这一称谓便足以揭示其本质)不仅相对于我们而言是时间逆转的,而且疯得厉害。

一件让人极度恼火的事情就是,随着时间流逝,里面这人明显变得清醒起来,模样也变得体面了(以他那种颠倒的方式)。我们感觉到针对慢时机之谜所做的一切艰苦工作和思考都像是倾泻进了熵值洼地,因为答案要从他那里来,从时间机器内部来,而不是从我们这边得出。所以,可能我们应该什么也不做,等着他的情况得到改善(或者,从他的角度来看,从这时情况才开始恶化)。可实际上,他的到来改变了我们在实验室所进行的研究课题,令我们误入歧途,完全没有得到任何实在的回报。

慢时机与小型旅行车大小相当,不过它的外形很像一块巨型硫化铅或方铅矿的结晶体——套用晶体学的术语,它是一个八面立方体,有着八个硕大的六边形平面,并有六个较小的方形平面填补其中的空缺。时间机器看似摇摇欲坠,实则稳稳当当地立于方形基座之上,下方的四个六边形向外鼓,伸向整个晶体的腰部方向,而腰部的四个正方形斜指向北极点,并与镜像般的上半球垂直相连。实际上它看上去有点像地球仪,被砍凿拧转成很多平面。时至今日,它仍是一个孤立的隐秘世界——与里面的那位乘客一起。

除了赤道位置正面朝南、正对着实验室主体的一块方形板之外,其他面都是毫无雕饰的金属材质。这块特殊的板是个玻璃窗,它像深海潜水钟一样厚,显然可以从里面开启,而且也只能从里面开启。

里面的乘客看上去衣衫褴褛,像个流浪汉;疯疯癫癫的,全身脏兮兮,一副寒碜模样,他的头发乱成一团,就像古代疯人院里的精神病一样。他看起来非常苍老,或者至少这间单人牢房的幽禁让他十分显老。他了无生气,弓背虾腰,瘦得皮包骨,牙齿也烂掉了。我们拿探照灯照射他的时候,他无声地咆哮咕哝着什么。也可能他只是做出咆哮咕哝的口型,因为隔着厚厚的玻璃,我们根本什么也听不见。两天后,我们找了一位唇语专家来帮忙,结果发现,这个老疯子说的似乎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各种胡言乱语。真是如此吗?显然没有人能反向解读唇语——杨博士已经提出,从他的行动以及姿态看来,这人的时间相对于我们而言是逆向流逝的。所以我们就用视频拍下了这位乘客的嘴型,然后倒着为我们的唇语专家播放了一遍录像带。好吧,依然是一堆胡言乱语。无论是倒放还是正放,我们不幸的乘客显然已经精神错乱了。实际上,他精神错乱的证据之一,就是旅程接近终点,他明明应该努力尝试用言语跟我们交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举着写字的牌子来跟我们沟通。(不过后来他又尝试了这种沟通,但要等到1989年——或者以他的角度说,是在1989年他发疯之前的那个时刻。)

放弃了从他这里获得启发的希望,我们着手寻找科学解释。(这完全是徒劳的,反倒毁掉了我们其他更重要的工作。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实验室的各个项目乃至整个物理学界都被搅得天翻地覆。)

为了说明时间是如何被浪费的,或许可以这样表述:第一条所谓的“线索”是慢时机的形状。正如我所说,它形如一块硫化铅或者方铅矿晶体。杨博士强调道,方铅石起到整流器中半导体元件的作用,对特定方向的电流呈高阻态,从而把交流电转换为直流电。这种效应是不是可以类推到时间流动上?有没有可能慢时机的几何形状——或者其金属墙中能量流动的几何结构,大概就是印制电路的夹层之间的那些——有效地阻止了时间向前流动,并将其逆转?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进到慢时机里面。我们试图对它进行切割,但由于完全无效,尝试很快终止。X射线也无法穿透,推测是因为墙里的铅合金。声波扫描提供了内部的粗糙图像,不过并未发现电路之类的复杂结构。所以,我们只能根据观测到的外部形状,或者通过窗户看到的景象——还有我们的纯理论,对它进行推断。

杨也强调,方铅石整流器的运行方式和二极管整流阀没什么区别,不仅可以改变电流的流动,同时还能解调信号。它们把信息从调制载波上分离出来——就像电视机或者收音机一样。我们看到的慢时机是否就是一架分离“信息”的机器?它从时间回溯的载波中分离出“信息”——得到的形式便是其本身这一物理载体,以及其中的乘客?慢时机是否就是对一幅三维电视图像固态有形的模拟——只不过是倒着播放的?

基于这些理念,我们为慢时机制作了很多模型,想要把它们送到过去或未来——或者其实随便什么地方都行!结果全都一样,这些模型仍然停留在实验室里,顽固地锁闭在我们的时空中。

开尔文回忆起他当时的印象,慢时机似乎是从一个点向外展开的,他评论说,身为三维生物,这便是我们察觉到某种四维物体闯入自身所在空间的方式。一个四维球体先是以点的形式出现,然后膨胀成为一个完全的球体,最后又坍缩回一个点。不过如果是四维的八面立方体呢?根据我们的数学,这个形状在四维空间中没有一个规则的相似物,只有简单的正八面体才有。而且,这个四维时间机器为什么要在乘客需要上去的时候缩成一个点?不,慢时机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四维体;而我们浪费了数周时间运算程序,试图将其描述为一个完整的四维体,然后证实乘客只不过是个被囚禁在四维空间结构中的正常三维空间人,他和载具之间存在一个维度的差异,起到了分割他和宇宙其余部分的效果,这样他才能在时间中逆行。

他在时间中逆行这一点已经非常清楚了,从他吃饭的习惯(也就是反刍)就能看出来,不过他的动作鬼祟到了极致,兼之他脏得可怕,所以过了好几个月我们才确定这些基础点。

所有这些反过来又引发了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如果慢时机真的是穿越时间回到了过去,那么在1985年12月1日它出现在这里的那一瞬间,又是从何处消失的呢?这个乘客来这儿肯定不是为了短期的考古旅行,不然他应该努力爬出来才对。

终于,到了1989年仲夏的一天,我们的旅客举起一块可擦写字板,上面写着这样的布告:

爬行下山,滑行上山!

他对着窗户举了十分钟。黑色线条组成的字迹歪歪扭扭,跟他这衣衫褴褛的模样差不多。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个意识清晰的时刻,后来他终于堕入了疯狂,因各种与我们交流的努力都徒劳无功而陷入了绝望。按照我们的理解,他从那以后就一路每况愈下。看到我们仍然一副热切的样子,我们那一张张依然迷惑的脸,他只能像一只被我们纯粹的愚蠢激怒的猴子一般,语无伦次地嘟囔着。

接下来的三个月,他和我们都没有任何交流。

当他再次(也就是倒数第二次)举起告示时,整个人看起来整洁一些,也没有原先那么疯癫了(尽管也只是相对好些,相对于他最后那副不知所云的惨状而言)。

这份孤寂啊!

不过别理我!

直到1995年之前都别理我!

我们举起标牌(我们很快意识到,他的标牌是对我们的回应):

你是不是穿越了时间回来的?怎么穿越的?为什么要穿越?

我们也多么想问一下:1985年12月1日你消失后去哪了?但是问这个事关重大的问题其实是不明智的,因为万一他的消失是某种灾难的话,这个问题则会导致他悲惨的命运,加速他的精神崩溃。富兰克林博士坚持说这根本没有意义;他无论如何都会崩溃。不过,如果我们曾经举起那个牌子,我们仍然会非常懊悔:因为是我们把他压垮了,毁掉了某件特别伟大的事业……我们非常确定,既然需要做出这种程度的个人牺牲、要求进行这种程度的自我克制、如此将自己和全人类隔绝开来,那么这就一定是件伟大的事业。我们对此确信无疑。

<h3>1995年</h3>

我们的谜题没有任何进展。我们全部的研究都在致力解决这个问题,虽然研究生们按照轮值表昼夜不停地观察他,我们最优秀的大脑也在大厦的各个地方绞尽脑汁地思索。不过我们一直把此事隔绝在他的视线之外。他就坐在机器里面,没有原来那么脏了,也不像以往一般蓬头垢面,但仍极为沉默,像是一位发下沉默誓约的特拉比斯特派修士。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重复阅读几本折角的书籍,而那些书在我们历史上早已不复存在,包括笛福的《瘟疫年纪事》和《鲁宾逊漂流记》,还有儒勒·凡尔纳的《地心游记》。他还在听大概是磁带录制的音乐——早在1989年,他有一回突然短暂地发了会儿疯,跟在嘉年华上狂欢似的,把磁带里的磁条抠出来,他那狭小的居住舱内扔得满地都是这玩意儿(当然了,我们仍然将其视作一次疯病的突然发作,换汤不换药罢了,速度之快,动作之干净利落,完全就是在发疯,多年来散落一地的磁带都被他拿脚踩来踩去)。

我们假设他的上一块标牌有着某种重要性,于是直到1995年之前,我们都浅薄地无视了他(而他也同样无视了我们)。我们的研究如今无路可去,只能期待能从他那里捞点什么。

到了1995这一年,因为他收拾得更整洁利索,精神也更正常了(更不必说年轻了十岁),我们对于他的真实年龄就有了更为清晰的判断;对于他可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段旅程也就有了些线索。

他现在肯定是在五十岁上下——虽然最近十年以来他老得飞快,1985年的时候,他简直就像是七老八十的样子。假如未来的药店里没有把长生药摆上架(否则他说不定都有一百岁了,甚至更老!),他进入慢时机的时间应该是2010或者2025年间的某个时候。如果是更接近2025年的话,则意味着他进去的时候就算不是十几岁,也就刚刚二十出头而已,那样一来,倒说明他很可能就只是一名“自杀志愿者”、仅仅是机器里的乘客而已;而如果是更接近2010年的话,则暗示着他可能是一位更加资深的研究人员,在慢时机的研发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现在只是亲身经历以进行测试罢了。可以肯定的是,他原来的疯狂已经逐渐好转,现在只是身体保持着紧绷的固定姿态,就仿佛在冥想一般;另外,他也有些正常的活动了,比方说阅读。我们倾向于将他的行为看成是权衡后的舍生取义,而不是冲动的自我牺牲;因此我们将他踏上旅程的时间定在2010到2015年之间(距离我们现在只有十五到二十年),那个时候他三十多岁。

除了理论物理,基础太空科学现在也因为他的存在而极大地改变了发展方向。

要把人类送往群星,最大的希望就是开发某些深度睡眠或者冷冻系统。很明显,直到2015年左右,这些技术都不会出现,不然我们的乘客一定会使用它。假设可以一路休眠过来,苏醒时依然如出发时一般年轻,那么只有疯子才肯在一个狭小的居住舱里坐上个几十年,不断变老和腐烂。另一方面来说,他的生命维持系统似乎完美无瑕,他可以在狭小的舱室里待上几十年,而整个机器只是使用循环空气、水和固态物质,效率达到了百分之百。但是单为这件事,研发成本就太高了,这些技术一定是从其他领域借来的——显然就是太空科技。这么说来,2015年左右,我们的宇航员会需要极为长期的生命支持系统,能够经年累月地支持他们在清醒的状态下维持生存。哪种类型的太空旅行才需要这样的生命支持系统参与其中呢?好吧,只有奔向群星这事了——比较慢的那种方式;但也不算特别慢。倒是用不上几百年,但也得要几十年。具有高度奉献精神的人们只能在狭小的太空舱里被独自关上许多年,才能到达半人马座阿尔法星、鲸鱼座天仑五、波江座天苑四或是其他某颗星球。如果他们身处的环境太过袖珍,任何额外载荷的成本都会过于高昂。谁会仅仅因为好奇而冥思苦想出一个这样的旅程呢?谁也不会。这个想法太荒谬了——除非他们携带着什么东西,可以立即和地球实时通信。一个超光速解码器是唯一明显的解释。他们携带着快子传输系统的另外一端,可以将实体物质甚至人类发射向星际。

因此,如今物理学界有一半都和时间逆转纠缠不清,另一半则大多数钱来自太空行业的资助,试图占住之前就存在的整个太空领域,努力想要找出驾驭和调制快子的办法。

快子看起来肯定存在;我们现在对此相当肯定。主要的问题是我们需要预先掌握使用它们的技术,这样才能证明它们真的存在,并保证能正确地利用它们。

所有这些科学领域的调整,都是因为他坐在神秘的运载舱里,故意不理我们,读着《鲁宾逊漂流记》,脸上一副紧张的表情,慢慢接近崩溃的最后一刻。

<h3>1996年</h3>

如果是你要在慢时机中被锁上N年时间,你是希望有个一直显示日期的日历还是没有?它会是个安慰还是嘲弄?显然乘客的仪器被校准过——除非他的旅程精确地结束于1985年12月1日的正午纯属偶然。不过他能看到读数吗?他是否宁愿在旅程的结尾才突然被告知,而不是一直忍受着漫长的折磨?你看,我们想要解释的是,为什么他没有在1995年与我们联系。

独自幽禁的囚犯会用指甲在墙上刻下正字来记录日期,以保持清醒;时间流逝的感觉能让他们振作精神。但从另一方面,对于自愿在地底连续待上好几个月的洞穴探险者来说,根据在他们身上进行的时间认知测试,我们发现最后他们的时间认知会严重滞后——三个月内就可能会偏差两周。我们的慢时机乘客由于忽略了时间的流逝,他的主观旅行时间可能滞后了一年——甚至五年!洞穴探险者对昼夜毫无概念,而他也没有!从他到这开始,实验室的灯光就一直亮着,他一直处于监视之下。

他并非罪犯,不然他肯定会抗议,哀求我们放他出去,让我们可怜可怜他,提供一点线索让我们了解他的困境到底怎么回事。他是不是某些致命疾病的携带者——这种疾病的传染性强得令人匪夷所思,除非将他隔离,否则就会传染给整个人类?只有时间胶囊才能隔离这种病毒?即使隔离在月球或火星上也不能阻止病毒在人类中传播?他可不太像……

就算有某种充足的理由把他隔离开,并且假定他同意这种隔离(显然他是愿意的,坐在那儿光读笛福就读了N次),又是什么原因需要把一个人从整个连续的人类历史,以及他自己所处的时空中单独隔离出来呢?药物学、精神病治疗、社会学,继物理和太空科学之后,所有的人文科学也被拉下水,卷入了这个难题。尽管他只是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却成了吞没一切物理和社会科学的旋涡,一个吸收了巨大能量的人体黑洞,而我们的知识量只得到了一点扩展。这名单独的个体所积累的破坏性潜力,强烈得如同加速到光速的单个原子,需要耗尽宇宙中所有可支配的能量,才能保持其本不被允许存在的状态。

而此时,轨道快子实验室报告他们正在合并量子力学、引力理论和相对论的节点上,接下来他们终于即将让首个高速粒子包“跳过”光速壁垒,进入超光速模式,然后再一次回到我们的空间。但是报告说,去年只是让他们的粒子包作为反物质完成了“回跳”,一下就损失了价值五十亿美元的装备,还丢了三十个人的性命。他们根本没有跳入快子模式,不过是让自己在时空的纤维中以“莫比乌斯环”的形式穿越了虫洞。

然而,这名道德的囚徒(当然是他自己的道德!),或者不论此君为何人,我们的慢时机乘客似乎年复一年变得越来越高贵。我们渐渐淡忘了他最后的疯狂,越来越被他的自我奉献与自我牺牲而感动(只是我们仍不理解他这样做的理由),还有他那维特根斯坦式的灵性:“就他整体来看,不愧为大丈夫,我再也找不出跟他同样的人。”[2]还有别人吗?只有他这一位!正是这一位啊,他一年比一年更气宇非凡!这简直太美妙了。就仿佛是十字架受刑后的基督,作为圣子洗去了所有罪孽,他的整个生活就在我们眼前完整地重现,并且对自己真正扮演的角色具备完全和确切的认识(只不过……他的角色完全是沉默的)。

<h3>1997年</h3>

毫无疑问他是一位圣人,愿意为了某种伟大的人类项目忍受精神上的折磨。现在他在重读笛福的《瘟疫年纪事》,那部有关集体监禁、人类反抗精神以及组织才能的经典。显然标题中的“瘟疫”二字无关紧要。纯粹是精神的力量击败了伦敦的大瘟疫,这是整本书真正的关键点。

我们的乘客现在成了公众崇拜的对象——一个美好情感的聚焦点。这样一来,仅仅是他的存在本身,就让全世界的人们更加团结了,并且互敬互爱。他把我们从战争边缘拉回,并把数以万计的人从集中营中解放出来。这样的崇拜从纯粹的时尚潮流——诸如印着他面孔的衬衫(他的脸现在已经刮得干干净净,蓄着范戴克风格的髭须)、用方铅矿晶体串成的戒指和念珠——到建筑风格(八面立方体的冥想模块),再到生活方式本身:像是禅修一样,“安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做”。

千禧年接近尾声的时候,他已经集罗丹的“思想者”“观景阁的阿波罗”以及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于一身。笛福的这两本书和儒勒·凡尔纳的作品达到了从来没有的印数。人们就像是做冥想练习一般背诵这几本书,仿佛它们是极为清晰理智的西方祷词。国家物理实验室成了一个朝圣的地方,我们的草地和周边成了一块巨大的宿营地——集流行文化、神话、古典文化、国家和民族主义四种圣地的属性于一身。人们较少提及他最后的那些时光里衣衫褴褛的惨状,尽管那个模样也不乏狂热的信徒——这些20世纪晚期的隐士,在城市沙漠中蹲踞于柱顶或幽闭于洞中的圣安东尼们,重又将苦行的精神带回到这个似乎失去了灵魂的世界——不过后者只是极个别的人,整体的基调仍是高尚、自制,以及静静地为他人考虑的风格。

现在他举起了一块标牌:

我并无所指。不要理会我的存在。请继续做好自己的事情吧。直到2000年之前我都无法解释。

他举了一整天,表情说不上愤怒,而是略有些痛苦。整个世界都听到了,并且对他的谦恭发出喜悦的赞叹。他的自我克制,他的沉默寡言,他的谦卑,这一定就是之前他所提到的“1995年的消息”,迟到了两年(或者说提早了两年,显然他还有漫长的路程要走)的消息。现在他就是先知,就是圣人,而这里就是圣地。

若干轨道实验室在研究他们的快子时遇到了更多困难,不过资金还是继续大量涌入,私人捐赠也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涌来。世人扔掉过剩的财富,以期揭去物质的面纱,推动它翻越亚光速与超光速之间的交界。

飞往群星的快子接收器载具所使用的闭环生活舱也开发得很顺利;这一事实自然而然地导出一个悖论——他的存在是否实质上刺激了技术的发展,而他又反过来靠这个技术生存下去?国家物理实验室的我们,以及世界上其他此类实验室的人们都确信,对于时间逆转的理解,我们很快就会有突破——直觉猜测,将会形成某种属于物质领域的通用界面,连接我们的世界和快子世界。另一方面,我们的感觉是,现在的研究必然会导向慢时机这一结果,彼时这一研究的重要性显得如此巧合,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没有人感觉这是在浪费时间。他就是未来。他存在于此,恰好证明了我们每一丝努力的合理性——哪怕是最看不到出路的死胡同。

他进入慢时机之前是怎样的救世主?他在出发时积累了多少魅力、尊敬、崇拜和惊异?为什么,整个世界都会来为他送行!他一定是人们极为深切期望和尊崇的焦点,我们甚至要开始严肃地调查超心理现象:即以精神推动力概念作为他旅行方式的假说——仿佛他并非受时间或者四维空间的导航,而只是在意志和欲望的波导下降临人间。

<h3>2001年</h3>

千禧年来了又走,却没有给出任何启示。当然我们可以预见这一点;他的时间滞后了一年或十八个月。(显然,他在自己的仪器上看不见校准刻度。这是他的选择,是他在漫长的路程中保持理智的办法。)

不过终于,到了现在——2001年的秋季,他举起一个标牌,带着某种宁静的欣喜之情:

我在1985年离开的时候是不是身心健康?

宁静的欢喜,因为我们已经(在他的视角看来)举起了一个牌子回答:

是!是!

我们全都在热烈地为他加油。我们也实在算不上对他撒谎。相对而言,他确实算是毫发无伤地走人了,只不过他的意识是彻底的支离破碎……也许那毫不紧要、毫无关系,否则他就不会只问他的肉身了。

他一定已经接近了起飞点。他有一股第十年的淡淡忧伤,第一个十年的焦虑和自我怀疑;而我们会把这些为他清除殆尽……

他为何不知道自己抵达时的情形?毫无疑问,在他出发之前,那便必定已有案可查了……不!时间必定不是确定不变的。即便过去也是如此。时间是或然的。这些年来,他始终不曾发表过任何评论,以免扰动或重组时间线。 他曾是人们的力量之塔。本时空中最坚实的堡垒!好吧,回到画板,回到概率方程:a,快子在正常空间分布;b,逆转时间。

几个星期后,他举起另外一个告示,这一定是他承诺过的特尔斐神谕。

我是人的模板。

当然!当然!在过去这些年间,他已经把自己变成了模板。还能是什么?

模板即为铸件成型的模本。确实已有各种形象根据他塑造而成,自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这样的形象便日渐增加,他的影响力亦然。